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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四章 石榴树 石榴裙


第六百一十四章石榴树石榴裙

        皇帝交待完之后看了杨承乾一眼,他从自己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法形容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有些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还只是个孩子。这样的秘密,哪怕是说给一个成年人来听也会被吓住。

        可他依然不满意,在他看来杨家的子孙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表情。

        “我知道你还小,但你已经是皇帝了……”

        他看着杨承乾一字一句的说道:“之前我已经提过两次,杨家子孙都要做好为大隋延续下去而牺牲的准备,谁也不会例外,包括我也包括你。这是第三次,你要记住,一个字都不许忘记。”

        “儿臣……”

        杨承乾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垂首道:“儿臣记下了,一个字都不会忘!”

        “那就好”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你出去吧,我和你母后还有些事要说。”

        “儿臣告退”

        杨承乾躬着身子推出去,出门之前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他看到母亲的眼神温柔依恋的停留在父亲脸上,而父亲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现在的父亲看起来就好像一具干尸,可母亲却没有一点儿厌恶。

        他不懂这些,毕竟他还很小。

        况且,此时的他脑子里全都是父亲之前说的那个秘密,如果说老院长南下之前告诉他的那个秘密,已经让他惊讶的无以复加,那么刚才父亲说的另一个秘密,则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寒,冷到了骨子里。

        如坠冰窟。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回忆父亲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那那几句话却一直在他脑袋里回响,令他越来越恐惧烦躁。他从东暖阁出来之后步子走的越来越快,到最后已经开始发足狂奔,就好像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又或是恶鬼夜叉在追着似的。

        如此狼狈。

        东暖阁里,皇帝感受着皇后的手掌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脸,他喜欢那手心里的温度。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她的一切,在外面的时候心里念着的第一是他们杨家人的基业,第二就是面前这个已经陪了他几十年的女人。

        她好像还是那么美,从不曾改变。虽然她的额头她的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虽然她脸上的皮肤已经不似少女时候那般吹弹欲破,虽然她的身材已经微微走形不复以往的妙曼,可她在他眼里始终那么美。

        “其实在回来之前,我最怕的是不能最后见你一面。”

        皇帝用自己的脸摩挲着她的掌心。

        “可又怕回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不舍得不看你一眼就走,又不舍得因为看了你最后一眼而让你更加难受。”

        皇后伏下来,头靠着皇帝的胸膛。就好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虽然那个时候他的胸膛宽厚温暖,而现在就好像肋骨外面蒙着一层皮一样的干瘪冰冷。他呼吸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坏了的拉风箱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所以显得胸口的起伏很大,而又偏偏那么微弱。

        皇帝抬起手,抚摸着皇后的发丝。

        “臣妾知道陛下怜我,可陛下却忘了,陛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陛下,臣妾什么时候都是臣妾。”

        这话说的有些拗口,但皇帝懂了。

        “如果可以的话……”

        皇帝的视线有些迷乱:“我想的是不做这个皇帝其实也很好,就和你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或许每日会为了些琐碎小事而争吵,但可能留在记忆力的东西会很多。一起坐着发呆,一起为下一顿饭做什么吃而愁思,一起为了过节而亲手写些对子,一起摇船泛舟在湖上说些有的无的家常话……可是我做了皇帝,所以这些就都没有了。成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多少可以记住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可臣妾知道,陛下的心始终在臣妾这里。”

        皇后在皇帝臂弯里呢喃,就好像当初那样。他正当壮年,她豆蔻年华。他是她的一切,而她是他的命。虽然现在皇帝已经枯瘦干瘪,可她依然如小鸟依人般想从他怀里寻找安全感似的。

        “做我的妻子,苦了你。”

        皇帝说。

        嗓音有些发颤。

        “臣妾却只觉得甜,不知道什么是苦。不管你是做皇帝还是不做皇帝,不管你忙或是不忙,我都知道,你需要休息的时候都会回来,躺在我的身边,这就够了……我是个没有什么才德的女子,所以不能帮你更多,只能做到不给你添乱,让你踏踏实实的去做你想想做的事……你无憾,我何尝有憾?”

        在苏不畏死的时候,皇帝以为自己已经没了眼泪。

        可是现在,他泪如雨下。

        “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再看看你寝宫门前我亲手种下的那颗石榴。我挖坑你浇水,十几年了,想看看它长的是不是已经很高……”

        “好”

        皇后点了点头,没有告诉皇帝那棵石榴树已经枯死三年。无论她怎么去浇水怎么去施肥怎么去挽救,都没有留住。

        ……

        ……

        皇后推着轮椅,皇帝坐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侍卫们已经将所过之处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毕竟皇帝在长安城里绝大部分人心里已经死了很久,而他也不想再给太子添什么乱子。

        “我记得当初答应你要在这宫里造一个小湖,可是一直没有做到。”

        皇帝陷在回忆里,却并不凄苦只有内疚:“我还记得,那年种下石榴树后你说想去放纸鸢,我也很想陪你去,可我却告诉你,你已经是皇后了,是万民之母后宫之主要端庄,那话太违心了些,可我还是说了,之后后悔了很久。从那之后你再也没对我说过这类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怪我,而是要做到我的要求。”

        皇后一直让自己在笑,哪怕泪水就在她脸上流淌。

        “陛下还不是在晚上偷偷带着我去御花园里放了一回纸鸢?”

        她笑着说。

        “可我还是后悔”

        皇帝微微摇头:“你十四岁开始跟着我,总是我要求你去做到这样做到那样,而你却从来没有要求我做到什么。你性子恬淡不喜热闹,我总以为让你自己安安静静的在寝宫里你会很满意。后来我才知道,你因为太冷清而特意让人种了满院子的花,与花相语。”

        “所以你派人给了寻了一对珍贵的鸟儿,会学人语,逗我开心。”

        皇后说。

        皇帝道:“可那怎么够……”

        “怎么不够?”

        皇后反问。

        皇帝没有办法回答,只好歉然的笑了笑:“你教那鸟儿第一句话是什么?”

        皇后的脸上微微羞红,摇了摇头却不回答。

        “四郎你好吗?”

        皇帝费力的将手从厚厚的毯子里抽出来,握着皇后推车的手:“虽然你也在这宫里我也在这宫里,可半个月不见一次面也是很平常的事。我知道你想问问我还好吗,可却没有办法去问,所以你自语的话被那机灵东西学了去,也陪着你问……四郎你好吗?”

        皇后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流下,而她却依然笑得幸福满足。

        “原来陛下都知道。”

        她说。

        “是啊……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没有抽出空多陪陪你。我已经忘了,咱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一起走走说说话。谈的不是那些恼人的国事,只是这样好好的说些话。”

        皇后想告诉他是七年九个月十六天了,可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也忘了”

        她回答。

        皇帝笑了笑,没有戳破皇后暖心的谎话。

        “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穿了一件荷色纱裙,才只十四岁,出水芙蓉一样怯生生的站在那儿不敢看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许抢走了。谁和我抢,我就和谁拼命。”

        皇后柔声道:“我想的却是这人看起来也不似父亲说的那么俊朗帅气,胡须乱了些,头发乱了些,身上的衣服也乱了些,一看就是个懒人。”

        皇帝哈哈大笑,笑的咳血。

        “是啊,那天之前,晚上和几个兄弟一起喝酒直喝了半夜,若不是老七劝我,我都不会去见你……那个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有几分真感情在,父皇身子还康健,所以心比后来单纯许多。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拼酒输给了老六一对玉麒麟……竟是到现在还没给他。”

        “因为陛下第二天见了我,所以就忘了以前答应人家的事。”

        皇后在还不是皇后的时候,经常会和他说些这样的俏皮话。

        “哈哈……”

        皇帝肆无忌惮的笑,丝毫也不在意笑起来会引的咳嗽,而咳嗽就会吐血,胸口里就会疼的要命。他脸上没有一点痛苦,也没有一点担忧。而皇后依然装作若无其事的伸手为他擦去嘴角的血,不说什么担心什么害怕的话。

        如此默契。

        ……

        ……

        两个人说着一些好像很随意的话,然后很随意的哭着笑,看起来她推着他在太极宫甬道上慢慢的走着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可他和她都在着急,急着感受两个人最后在一起的这段时光。

        快到皇后寝宫门口的时候,皇帝忽然笑了笑说:“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我死之后你的一切就只剩下承乾了,所以你不会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不过他是我的儿子是杨家的子孙后代,有些事就必须要面对。”

        “臣妾知道。”

        皇后垂着头,为皇帝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理顺:“承乾是我的孩子我要护着他,可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会害他?我信你。”

        她说。

        皇帝嘴角微微颤抖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初老院长收了老七做徒弟的时候,老七回来跟我说老院长是个神仙,那个时候我就跑去找他,在外面问他我可不可以修行,老院长没出门,只是告诉我说活着就是修行。那个时候他或许就已经看出来我身体有疾,只是没有明言。我是自私的……所以到了后来想了许多法子试图多延续几年性命,所以才会在老院长告诉我命不久远的时候亲征西北,因为只有那些恶心虫子能为我续命,可我不能在宫里做这件事,不只是怕下面人知道,更怕你知道会厌恶我……我知道,你最怕虫子……”

        皇后笑着说:“陛下却忘了,臣妾喜欢陛下的一切。”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也笑:“我又何尝不是?”

        皇后推着皇帝走到寝宫门前,皇帝看到了那棵枯死了却依然没有被清除掉的石榴树。

        “推我过去,再浇浇水。”

        皇帝说。

        “陛下……臣妾没能救活它……”

        皇后说。

        但她还是找来了一个水壶,然后拿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为那棵枯死的石榴树浇水。

        “我只是想……死在这里。”

        皇帝微笑。

        心满意足。

        水壶落地,溅湿了她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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