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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惊天一舞


“飞天。”柳染仰头向天,  萧然望着头顶藻井:“那位下凡的飞天。”

        “飞天……”莲生更加大惑不解,  伸手指向四周墙壁:“你已经画过这么多飞天……”

        “那都是俗品,我去送给一位老先生品评,他说我画得无形又无神,  俗不可耐。”

        “他怎能这样说你?凭什么呀?”莲生一提起这个就气:“我觉得你画的已经是极品,  大家都这么说!干嘛单要听他的?”

        “旁人说我俗品,  我自然不服,但齐老先生是当年澹台咏将军府的家令,  飞天是他主母,  时常面见,  朝夕相处,他说我画的是俗品,  我心服口服。只是毕竟从未见过飞天真容,  再怎样努力,也描摹不出那等神姿。”

        “描摹不出,  便算了啊。为何一定要画给他看?”

        柳染深吸一口长气,  缓缓闭上双眼。

        窟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橙黄光芒摇曳,清晰勾勒出这少年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峰,方正而不失秀美的下颌,仿若镀了一道耀目的金边。那纤长如蝶翅一般的浓睫,  也闪烁着粼粼金光,  每一下眨动,  都似风雷滚滚,在深藏的心湖里,击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我有一事不明,只能找他解说,他要我为他画一幅飞天图卷,方肯见我!”

        ——————

        “来。”

        夕阳西斜,晚风渐起,莫高窟礼佛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下山,唯有莲生与柳染逆流而上,反向山头行去。黄昏的鸣沙山,如高僧即将入定,四下里暮霭笼罩,暗影重重,但浩浩黄沙铺满的山头,在落日余晖映照下异常灿烂,闪烁着黄金一样的耀目光彩。

        那正是莲生与柳染初遇的所在。

        “你要做什么?”柳染随在莲生身后,神情诧异,茫然,依稀还带着一丝冥思未解的疲倦。肩头黑随风轻扬,将他修长的身形描摹得更是苍凉萧瑟,身后一道长长的身影,孤独地印在漫漫沙尘中。

        “我想……试一试。”

        莲生在山头停住脚步,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柳染的双眸:“我没法子帮你见到飞天真容,不过,有个曾经见过飞天的友人,说我跳舞的姿容,与飞天有几分相似。我跳舞给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思。”

        未待柳染开言,莲生已经解开颈间系带,茜色丝棉斗篷迎风滑下,缓缓飘落黄沙。弯腰除下丝履,丢在一旁,一双雪白的纤足裸-露,小小圆圆的脚趾,略带几分羞涩地缩了缩,在绵绵砂砾间慢慢踏稳。

        淡绯短襦,玉色罗裙,一身寻常衣饰,在这金灿灿的余晖映照下皆如天-衣护体,宝光绚烂。肩头披帛随着风势飘拂,于身后高扬数丈,猎猎如展翅欲飞。紧紧绾束的撷子髻,鬓边轻扬的两缕蝉鬓,更衬得一张小脸如玉雕般白皙莹润,双眸黑湛,灿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缓缓垂下了眼帘。

        万籁俱寂,万相皆空。

        身周一片空茫,已无鸣沙山,无莫高窟,无天,无地,亦无柳染。心神凝聚,灵台清明,唯有一团精气无边无际,于那洪荒万古般的漆黑中,回旋,飘荡,渐渐唤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莲。

        智镜能清净,心珠离盖缠。

        三界无拘系,十方去又还。

        如云宁障碍,似日没遮拦……”

        舒缓的歌声响起,妙音袅袅,如滴滴甘露浸润了这漫天黄沙。纤柔手臂随音韵缓缓伸展,身随歌动,腰肢,腿脚,渐渐一起应声起舞,辗转盘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风吹动衣袂层层翻飞,任长散掩半边面颊,双眸深处,一点璨亮光芒蓦然绽放,牢牢凝聚在莲生身上。

        他画过万千神佛,无数天宫伎乐,凭栏天女,音神乐神,将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汇笔端,但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舞姿如眼前这般奇异,这般惊心动魄。这娇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间,化身为一缕风,一朵莲,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飞,变幻无穷,手中似有琵琶,又无琵琶,时而正弹,时而反弹,拧腰翘足,展臂折腕……庄严而不失灵动,柔美中带着雄健,腿如缠丝,足下生莲……

        “随顺众生意,慈心满大千。

        早达沧海路,已到七珍滩。

        调柔诸外道,伏练众魔冤。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是红尘吗,是俗世吗,还在人间吗?

        千年沧桑,万里河山,都在那乍隐乍现的天光中飞流转。

        是谁拨动了天宫乐弦,是谁吹散了漫天香烟?

        一个清雅绝伦的飞天自天际御风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错,光影迷离,温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体花鬘璎珞,已然化为重重宝光,自苍茫天穹播撒人间大地,无限恢弘,无限灿烂,无限温暖……

        他从前所绘,确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无形无神,只是人间庸脂俗粉。他哪里见过这般神妙的舞姿,这般直击人心的光影?心头那点灵光,从未如眼前这般绽放,似乎冥冥之间被一线天机启动。

        耳畔清歌,渐趋急骤,已由那空灵的祝祷,进入极乐的欢娱。一时间飞姿翔韵,燕舞莺歌,铮琮琵琶乐声漫天流转,如银瓶乍破,如玉珠落盘,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回风当空霰,流云逐飞星。身周流云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个人,整座鸣沙山,整个天下,都飞腾在杳杳霄汉之中。

        柳染轻轻举臂,伸出修长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凌空描划,指尖拨动虚空,依稀有看不见的线条随风飘零。他已经全然不觉这举动,不觉身边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扫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际流金还要灿烂辉煌,唇角长久地凝着一线笑意,沉醉中略带一丝迷惘。

        “……听法金台畔,经行宝树间。

        庄严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时时洒,能除热恼煎。

        金刚坚固力,摧斫众邪山。

        接引无辞惮,高低来者偏。

        降魔狮子吼,讲论电雷喧。

        千力勋来就,三乘会得全。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披帛如虹当空起,香音玉臂揽云霓。乐韵已到了尾声,悠然,和缓,隐约可见那飞天身姿如雪,翩然随着天乐远去,满天奇花瑞兽,腾跃相随。万道金光最后闪耀,那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回眸一瞥,唇角一丝微笑,渐渐消失在缥缈天光中。

        曲终,舞罢。

        披帛缓缓垂地,黄沙静静消散。

        灿烂夕阳映在莲生脸上,将那张笑容闪亮的小面孔,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红。双颊反射着两点微光,眸中盛满勃勃神采,满怀期待地望着面前那迎风肃立的少年。

        千里沙山,天地茫茫,已经看不清渺小的人形,只剩两条相对而立的黑影轻覆在漫漫黄沙中。随着流光蔼蔼,印在山坡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仿佛要延展到地老天荒。

        柳染终于动了。

        一言未,只点了点头,拔足转身,疾奔下山。

        ——————

        莲生不懂作画,只懂制香。

        然而作画与制香,冥冥之中有些共通之处,都算得上是一门道法,要看天生的禀赋与一时的开悟。一个真正的高手,并不需要依形描摹,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灵机,一点神-韵,刹那间灵光一闪,便能够妙品天成。

        不指望哪个瞬间、哪个姿态令他看到飞天真颜,期待的就是以这倾心一舞,换取他一点点的灵光。

        眼前的柳染,怔怔地望着她一曲舞罢,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令莲生这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忐忑亦有几分期待。当即抄起脚下斗篷丝履,穿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纤足啪啪啪地追上去,跟着柳染,一口气奔回洞窟。

        那少年的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决,然而隐然带了一丝势不可挡的急切,神情不再淡漠、慵懒,似乎突然爆燃了一团烈火,令那双淡定的黑眸都绽放着勃勃异彩。进得窟来,双袖一挽,扯起袍角掖在腰间,回身点燃油灯,挥笔饱蘸浓墨,面对着那幅画绢,深吸一口长气,手腕扬起,稳稳悬于空中。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浓墨自那笔尖落下,溅在白绢上方。

        莲生哎呀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地要以袖揩拭,已然不及。好端端的一幅画绢,就此溅污,位置还在上方一角,相当触目。

        柳染的目光,静静移向画绢,清湛的双眸若定,全然不以这点污渍为意。手指微抬,墨笔轻挥,就于那墨渍之上略加点染,浩渺空白之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墨线随手而出。转瞬间那点墨渍已然化作一只精巧的琵琶柄,向下飞出宛转曲颈,四弦四相,继而现出高绾的云髻,灿烂的天冠,丰润额头,慈悲眉眼……

        灯火如豆,映在柳染全神贯注的面容上,秀眉斜飞入鬓,鼻翼端若悬胆,山峦般起伏的双唇,唇角肃然抿紧,双眸专注凝定,再没有那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手下丹青,依然胸有成竹,全不似寻常画师由脸至身、由人至物的绘法,一切尽在心胸,恣意纵情播撒,自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枝端下笔,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便已经自然生成。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那唇角,自那双眸,自那修长的手指,灵动的笔端,不绝奔涌而出,有声有嗅,有形有质,扑向莲生脸庞。

        直插心底,刹那间穿透了整个心胸。

        令她整个人不自禁地微颤,所有一切,都瞬间抽紧,悲欣难分,甜蜜与痛楚交缠。

        当的一声轻响,柳染掷笔于地。

        画卷已然完成。

        雪白绢地上,绘着一幅凌空起舞的飞天。

        云髻叠翠,披帛飞扬,唇角笑容曼妙,眼波慈悲流转。窈窕身姿,正舞至反弹琵琶的一瞬,腰肢翻卷如弓,左手高扬按弦,右手反弹拨弦,左足踏地,右足高翘,柔美而雄健,静谧中蓄满动感。铮琮天乐就从这平展展的画卷中奏起,如溪流,如飞瀑,急旋慢转在这空阔洞窟中。

        柳染高举双臂,用力伸个懒腰,猛然回身,凝视莲生。

        “谢谢你。”语声异常地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若不是亲眼见到,我要如何才能想出如此神妙的舞姿?你自哪里学来的舞蹈,当真美如天神!”

        “没学过……自幼就这样乱跳的。”

        从艺之人,颇多都是禀赋天成,柳染身为画者,自然也不以为异,只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明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莲生的脸,眸底似闪着一团烈火,火苗一闪而逝,光芒却越来越亮,静谧而深重的,深邃入骨的明亮,带着无尽的惊艳,敬慕,爱惜,震荡,无声照定在莲生面庞。

        莲生没有闪避,就那样怔怔凝视着他,两双视线相触,一瞬间交缠凝结。

        自此,失语。

        天地间只剩这彼此双眸,望尽天涯,望尽时光,望尽一切。

        哇哇几声叫嚷,击破了洞窟中不知多久的静寂。又是那哑巴一颠一颠地走进来,怀里抱着个酒坛,隐隐散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莲生轻轻咬着手指,只凝视面前画卷。柳染就站在她身旁,眼角余光可见他高大的身形,虽是默默无语,但空气中那骀荡的暖意始终未散,清晰感觉到一缕缕、一线线的牵绊,萦绕两人之间。

        “我要走了。”莲生低声开言:“天色已晚,城门要关啦。这幅画……你会送给齐老先生吗?”

        “明日就送。”柳染微微颔,熠熠容光,自那清秀的面庞上勃:“如此非凡进境,或可令他另眼相看,就此求来一面之缘,一举解了我的疑惑也说不定。”

        莲生正要转身,闻听此言,心中忽然一动,不自禁地又停下了:“你若去见他……可以带着我吗?”

        “你要见他?”

        莲生讷讷点了点头:“你不是说,他是飞天从前的家令么。我听你讲起飞天的来龙去脉,颇有些不解之处,也很想当面向他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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