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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我的父亲


“哦?不,叔父,海州城有你的家,你当然应该回来。叔父,时辰不早了。侄儿先回房歇息去了,您也早点儿歇息吧。明日就会有郎中到家里来给您看病,您要注意好好休养。这酒呢,还是少喝一些吧。”

        李云生默然喝完了自己的杯中酒,缓缓起身说道。

        李云生说完话,也未待桌子对面端坐着的自家叔父李飞龙有所回应,转身就起步朝书房门走去。

        来到书房门前,“吱嘎嘎吱”的一阵声响里,李云生猛的拉开了书房门。

        室外微凉的夜风吹进了书房,书房内原本安然地静静燃烧微微摇曳的烛火、猛然间就是一阵剧烈的晃动,一会儿过后,却又直直的燃烧摇曳、瞧那火头已经比刚才要大了不少。

        书房门槛内,李云生两手正扒拉着敞开的书房那两扇门板的边沿,身体稍稍滞立了一会儿,还好似隐隐地打了个酒嗝。

        李云生低下头去,一双眼睛定定地看向自己的脚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不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咬了咬牙龈、然后一脚跨出书房门去,双手在身后用力一带,“吱嘎”的一阵连串响动里,两扇书房门猛地一下子在身后关闭合拢;身遭的一切复归于宁静。

        李云生未曾在那书房门外再作丝毫的停留,而是快步离开、走过后院曲折的长廊,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今夜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吗?

        为什么每次回到这家中,在那一人独处的夜晚里,自己总是会彻夜难眠。

        为什么一闭上眼,自己的眼前总是会出现父亲当年那蜷曲在老屋灶房草堆里的身体和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一年,自己好像是才刚满十四岁吧。

        从小,身边的人就都说自己长得很像父亲,将来一定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可是读书又有什么好的呢?

        父亲从小读书做学问就非常厉害。

        很多乡邻们从小就喊他李秀才,而我出生后,还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已经被熟悉的乡邻们喊作李小秀才了。

        呵呵,每每此时,父亲总是很有些得意的。

        我的父亲李飞云是十九岁通过秀才试的,成了真正的秀才。

        那个时候可还没有我呢。

        我的父亲还没有遇到我的母亲。

        我五岁那年,父亲本来是要去省城参加乡试的。可是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却相继病倒了,没过多久又相继离世。

        这一耽搁又是三年。

        三年里,父亲一边守孝一边埋头苦读,那个时候的我其实是很不理解父亲的。

        每天,年幼的我只知道和小伙伴儿们戏耍玩乐,至于父亲偶尔给我布置的识文断字的相关课程,自己也往往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着。

        那个时候,母亲会经常带着我去海州城里外公外婆的家中。

        看得出来,不知何故,外公外婆好像并不喜欢我。

        我的母亲可是他们二老唯一的女儿呀!

        他们就生了我母亲一人,并没有其他子女。

        可是,两位老人家为何会不喜欢我这个唯一的外孙子呢?

        这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哦。

        我的外公是个老秀才,他和现在海州城里的那位朴老夫子一样,一辈子就是在这海州城里的私塾和学堂里兜兜转转的教书了;民办的私塾和有些官办的学堂,据说他还都曾经执教过些。而且,听说他当年和那位朴老夫子可还是最要好的朋友呢。

        外公他一生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自己能掘并培养出一个读书的好苗子来。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的学生里面可以考出个状元,也好让自己这个做老师的扬眉吐气一番,弥补当年自己参加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的遗憾。

        曾经有一段时日,外公还刻意地想要教导过我,可是没过多久却又放弃了。

        呵呵……如今看来,我李云生可是从小一看、就是一个读不好书的料啊。老李家能读书的祖荫,看来都蒙恩在我父亲的头上喽。

        外公外婆越来越不喜欢我。

        有一次,母亲和外公外婆大吵一架之后,哭哭啼啼的离开了自己的娘家,直到外公因为一次酒后的题诗被抓进大牢之前,都未曾再回自己的娘家去过。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讽喻朝廷和皇上”,更加不知道什么是“文字狱”。

        外公后来死在了牢狱之中,据说是畏罪自杀。

        在母亲一连半个月每天的哀求和纠缠之下,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父亲不得不从他那一大堆子曰诗云和春秋经注以及厚厚的历代史书之中抬起头来,有些不情不愿的抽出身来,去请托故交熟人、去寻求关系、多方奔走,想要为外公去寻求得一个公道来。

        何为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呵呵……

        可是,没有过多久、父亲却被学政衙门有司告知~他这个秀才再也没有了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了。

        而且皇恩浩荡、朝廷恩德~暂时就不剥夺他的秀才身份了。

        但是如果再到处去替自己那提诗“讽喻朝廷和皇上”的老丈人喊冤叫屈,那么就对不住了~不但秀才的身份要被立即剥夺,而且要以“与汝岳父同罪”之名重重治罪。

        时年二十六七岁的父亲从此开始每天喝起酒来。

        父亲渐渐的与过去相比、判若两人。

        时年尚幼的我又能懂得些什么呢?

        父亲与母亲开始经常吵架。

        再后来,父亲开始与母亲动手。

        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那个时候,自己实际上是非常痛恨父亲的。

        我的母亲好可怜呀。

        因为外公去后的半年左右时间里,外婆也撒手人寰。

        记得外婆死去的那一天,母亲搂着我在外婆的床边低声哭泣、不止。

        母亲说,她从今往后就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我记得当时年幼的我对母亲信誓旦旦的说:可是娘还有云生呀!

        当时,母亲闻我此言后,原本压抑的低声哭泣、突然间变成了嚎啕大哭。

        父亲整日里醉醺醺的,家里家外的一切都由母亲渐渐操持了起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留下的祖产还算殷实,我们如今住着的这座宅子,就是原来外公外婆的家。

        只不过后来扩建了一些房舍而已。

        扩建这一座祖业房产是叔父升任东海将军之后不久的事情。

        叔父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的初春回到海州城的。

        从小,我就听说自己有这么一个叔父,可是却一直没有亲见。

        听人讲,他十六岁那年突然就失踪了,而且已经失踪了好多年。还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爷爷奶奶的过早离世,想来也许与痛心自己的这个小儿子无缘无故的不见了踪影有着某些关系吧。

        可是,叔父他突然间又回来了。

        当年,已经身为东海将军直属校尉官的叔父、在那花果山脚老屋后面荒地里的、爷爷奶奶的墓前大声嚎哭、长跪不起。

        叔父刚刚回来的那些天,父亲很是高兴。

        他们兄弟俩天天晚上聚在一起喝酒,吃着母亲做的饭菜。夜里他们抵足而眠,总有说不完的话,每每的两人谈到激动处还总是会又哭又笑的。

        那个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有些军士或者官长、提着些礼品来家里拜访叔父,叔父总是一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模样。

        而父亲则在一旁热情的招呼着来访的客人。

        叔父回到海州城家中的大约一个月之后,有一天,忽然把我召唤到了身前,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把整日里在外面胡混着的我好生一顿训斥。

        父亲看见老老实实的跪着、不敢吭半声的我,反而是笑眯了双眼。

        母亲最后只是弱弱的说了一句:云生这孩子,看来竟是不像他自己的父亲、倒是像他叔父小时候一般模样了。

        父亲闻听母亲如此说话、仰头哈哈大笑

        起来。

        而叔父却依旧沉着个脸,以对待他所带军士的严厉口吻、命令似的对我说:你明天一早就跟我去东海海防大营,就先做个巡查海堤的士卒吧。凡事都要比和你差不多同期的士卒们做得好,否则,在军中就是军法伺候;回到这家中还有可家法伺候。非你伍长安排你休沐的时候,你不准私自回返家中来。否则,军法无情。

        “哈哈哈……”

        当时,父亲端坐在一旁、看着一脸憋屈的我,又是仰头一阵大笑起来。

        “你这个臭小子,这下子,这个家里总算是有人能收拾得了你喽。”

        呵呵……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啊,难道你坐在那一旁、竟然丝毫没有感受到叔父身上那逼人的杀气吗?

        叔父是行伍出身,据说他可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呀!

        那天以后,我就成了海州城东海海防大营里一个最低阶的普通士卒。

        因为我的叔父李飞龙是东海将军的直属校尉官,每日里,我可是受到了特别的对待~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如同地狱一般的训练和折磨。

        我原以为,那些巡查海堤的士卒们、无非就是每日里、这腰里挎着雁翎刀或者手里拿着杆红缨枪,在那东海大堤上随便转一转、看一看就好了,又能辛苦到什么地方去呢?

        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实是往往总会出乎不曾经历过的、人们的意料和想象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一直想弄明白~父亲当年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死于老屋灶房的草堆之中,可是我却一直犹疑着。

        我该不该去彻底查一查?

        或者就是干脆单刀直入的去问母亲和叔父?

        我之所以犹疑,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撕裂开的真相,最后会伤害我如今仅有的两个至亲的亲人~我的叔父和我的母亲。

        慈悲和懂得,这两者哪一个更重要些?

        美好和真相,这两者哪一个最要紧呢?

        虚假的慈悲带来的只能是虚幻的美好。

        真实的懂得揭开的往往是事实的真相。

        可是,如果那所谓的真相是一个血色淋漓的真相呢?

        那么,我李云生究竟又该如何去做呢?

        我的父亲啊!

        你告诉儿子吧。

        你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为什么老是要在我的梦魇里晃晃悠悠呢?

        你到底是想要和儿子说些什么呢?

        李飞云、我的父亲呀,你快些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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