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炉香·一重山（四）

他们落在桃泱梦里的地方是个古朴的大宅子。夜里昏暗，借着月光，这宅子深的几乎看不到头。画妩抓着自己的头发悔不当初：“啊啊啊啊——我怎么会……啊啊啊！！说好了不卖给她的！”

        沈晏看着她失了笑，然而宅子的大门被砰然砸开，一个人被丢了出来。画妩条件反射抬头，却被沈晏一把捂住眼睛，对她低声说：“别看。”

        血腥味瞬间扑面而来，画妩脑海里一霎时脑补出一千个血淋淋的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头看向门内。

        满地的血几乎流成了河，一个个尸体卧在地上，四仰八叉，多数已不是全尸。尸首中男女老少应有尽有，连家里的小狗都杀了个精光干净。

        无数火把将整个地方耀得宛如白昼灯火通明，很多人被五花大绑压着跪在地上，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满脸是血，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里头全是血，还混着两颗牙。画妩对味道格外敏感，捂着鼻子皱了眉，看着整个院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那些人一个个都穿着黑色劲装，凶神恶煞。中年男人对面两丈处却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让人一眼就看到。

        这人被一眼就先看到有两个原因。一是他长得实在惹眼，二是这整个院子的人或跪或站，只有他一个人，是坐着的。

        他一身天青色长衫穿得极周正，安然坐在太师椅上。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也很是亲切，脸上还含着笑。长眉如画，白玉簪子束发，手里还有一柄折扇轻轻的摇。整个人根本就是个文弱书生，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人才是这场杀戮的始作俑者。

        沈晏用下巴指了指他：“这个人，就是青琉。”

        -

        青琉，大光明宫的教王，势力延伸整个西域，在三十六国只手遮天。画妩惊讶的看他一眼，心里满是接受不能。一直觉得那人必得是个五大三粗宽腰粗臂的莽夫，至少一眼看过去不可能是个文弱书生的打扮，看起来这么无害。

        就在画妩愣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内堂里疾步而出一个男人凑在青琉耳边说了两句话。青琉点了点头，那个人就转身跑了回去。不过片刻，又带着一个小姑娘再次出来。那眉眼那神态，谁都不会认错，这是小时候的桃泱。

        她爹立刻“呸”了一声，对青琉破口大骂：“你这畜生！老夫不过是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得罪了你，你也该与我出来单独清算！拉我的妻儿出来做甚！王八蛋！”

        没有人上来阻止他，青琉亦不以为意，折扇轻轻摇了两下，几许轻风拂面，分外惬意。

        她爹爹对着桃泱喊：“囡囡！不要管爹爹，活下去！有朝一日，为爹娘报仇！”

        他身边的女人此刻也含糊的哭喊：“囡囡，我的囡囡……”

        桃泱却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俩，似乎没好气：“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叫囡囡，我叫桃泱。”

        画妩默默的看了沈晏一眼，表示自己有些理解不能。

        不光是她，连青琉也有了些意外，转头上下打量桃泱一眼，含笑问：“你叫桃泱？”

        桃泱也转头看着他。

        青琉续道：“你爹爹要被我杀死了，你娘也会死的。我听说你家里一共有一百二十九口人，包括你在内，我打算一个不留。”

        桃泱斜着眼睛看着他，突然皱着鼻子耸了耸：“什么味道？这样香。”

        画妩下意识的也吸了口气，却除了血的味道什么都没闻出来，不禁就更惊讶。难道桃泱的嗅觉这么灵敏，甚至超过了制香师？

        桃泱这话说的不着边际，青琉却仿佛来了兴致，撑着脑袋问她：“你觉得这味道好闻？”

        “对。”

        青琉脸上的表情更深，也没回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他身边的人立刻走过去，将那个角落的尸体拖了过来。青琉指着眼前的尸体：“你闻闻看，是这个味道？”

        桃泱走过去蹲下来闻了闻：“是这个味道。”

        这下连画妩都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那是血的味道。

        那厢她父亲又开始破口大骂，青琉充耳不闻，只端着下巴问桃泱：“我听说过你，小姑娘。你是他的女儿，今年十二。我还听说你功夫不弱，却不知道你师承何处？”

        桃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师承何处，关你什么事呢？”

        青琉仿佛更加开心：“我是大光明宫的教王，本想让你父亲做我的护法。可你父亲是个老顽固，他说我的大光明宫是魔教，宁死也不肯去，我也无法勉强他。可是，不中用的人不必留着，你说是不是？”

        桃泱歪着头想了想，点头说：“是。”

        整个院子的人都被桃泱弄得目瞪口呆。青琉却极开心：“我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西域？”

        桃泱看着他笑了笑：“我只忠于我自己，不需要什么主人。”

        青琉却摇摇头：“我不会是你的主人。我只是让你跟我回去。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护法。”

        画妩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脑子有问题，还是青琉和桃泱的脑子集体出了问题。青琉不是桃泱的主人，桃泱怎么会是他的护法？

        然而桃泱只是歪着头看着他：“你这个人，好生奇怪。”

        青琉也歪着头看她：“小姑娘，我会让你成为你想做的人。但是你要记住，这世上唯有强者才能存活。”

        桃泱这时候转过头去望了望她的父亲，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一字一句，低声说：“不能自己活下去的人，便不活也罢。”

        -

        这是十二岁的桃泱初遇青琉的场景，发生在这个血洗满门的夜里。全家一百二十八口悉数死去，桃泱跟着青琉回到了西域。

        桃泱进入到一个魔鬼城一样的炼狱。这里有无数的孩子，大多都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桃泱跟着他们一起开始训练，从剑法到内功，从跟踪到暗杀，林林总总。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所有的孩子都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可唯有桃泱，她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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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的是，桃泱在这里是最出色的一个，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是。那一天她被青琉亲自带到训练营里，一旁的师父把她推到场中，就有一个男孩提着剑轻蔑的走上台来。

        这时候的桃泱瘦瘦小小，可谁都没有想到，不过几招，他的剑没入了桃泱的胳膊，他自己的脑袋却跟身子分开，骨碌碌的滚到了一边。

        桃泱的手里握着从他手上抢过来的剑，随手扔到一旁。她手指上沾了几滴血，这时候桃泱把手指凑到鼻子旁边，脸上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稚嫩的笑了笑：“真香。”

        连一旁的师父都骇然变色。这个姑娘是个天生的杀手，大光明宫已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么出色的杀手。桃泱被特殊培养，她每天需要比别人练更多的剑，比别人睡更少的时辰。三年之后，十五岁半的桃泱杀光了五十二个人，终于从训练营出来。

        她从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出来的时候青琉亲自站在台阶上等着她，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殊荣。他的身边站着三个护法，四个男人一起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来，像是从地狱走到了人间。她一身白色衣服，衣服上染了五十二个人的血，从脚踝染到了袖子，从鞋底沾到了脸上，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着血。

        映着黄昏时分血红的暮光，桃泱像是浴血而重生的凤凰。青琉满意的对她笑了：“小姑娘。我早说过，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护法。”

        -

        桃泱在十三岁余的时候被发现擅长暗杀。她的父亲曾经被青琉看中，想要让他成为掌管暗杀的护法。她父亲这般擅长暗杀，身为他的女儿，桃泱仿佛生来就是一个杀戮者。

        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天气，晚饭的时候有两个小丫头故意打翻了她的汤。桃泱看了她们两个一眼什么都没说。这一晚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睡觉，第二天一早，那两个姑娘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

        她们的房间一共六个人。六个人全部被人一刀就割了喉咙，死得无声无息。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居然没有人发现一丝一毫。三名师父闻讯赶来，所有的小孩都挤在门口，一个个扒着门张望。这时候桃泱闲散的走过来，随口说：“不用查了，人是我杀的。”

        她师父转回头去看她，桃泱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她打翻了我的汤。”

        -

        这事被原封不动的传到了青琉的耳朵里，时隔一年青琉再次听到桃泱的名字，听过之后想了一想，从记忆里把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找出来，哈哈大笑。

        她师父也笑起来：“这个丫头可不简单。她游刃有余，前途无量。”

        青琉手里握着一卷古书笑得止不住：“桃泱，桃泱。不愧是我的姑娘。”

        桃泱在这个时候才被真正列入了护法的人选，再过了两年，她从地宫走出来。因多年不曾见过阳光，她的皮肤白得透明，映着脸上斑驳的血滴有种妖异的美。桃泱从深入地下的地宫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青琉身边，望着天边落到尽头的残阳，半阖的眼睛里被点上了血光，在顷刻间迸发出狂妄。

        桃泱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她翘起唇角，向着残阳，用一身的鲜血向人们宣告着这个属于她的时代，在此刻正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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