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三炉香·一重山（八）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座雪山上，白亦尘却只是端来一碗药：“趁热喝了吧。”黑色的药汁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把粗瓷碗递给她，“这是菅罗子。你这两日运功太多，毒性已经发作了。”

        桃泱歪着头：“你把菅罗子给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杀了我，你会名扬天下。”

        “我本想用它来调养一些陈年旧伤，但这伤多将养些时日兴许也就好了，不必浪费这样的好药。还是给你救命用吧。”他顿了一会儿，说，“我从不靠杀一个人来博取什么好名声。”

        桃泱把碗接过来，笑了：“你可想好了。毒性解了，我照样会取你性命。”

        白亦尘也笑了：“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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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日晚上，她的药喝到了最后一副，毒性已基本化解，伤口也结了浅痂。桃泱说：“明日我的毒就解了，到时候我会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不要白费力气。”白亦尘问她，“为什么这么想杀了我？”

        画妩想，这句话可真是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桃泱的答案简短清晰：“这世上我杀不了的人有一个就够了。你和他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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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日桃泱的左眼已经可以睁开，却只能勉强分辨出些许光影，模模糊糊，看不清任何东西。白亦尘都皱着眉说：“抱歉，我下手重了。”

        桃泱却只是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就笑起来：“这有什么？我本就喜欢在夜里杀人。有没有眼睛，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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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好之后的桃泱并没有走。她在这个雪山的山顶住下来，白亦尘闻言有些错愕：“你要住下来？你住下来做什么？”

        她回答的干干脆脆：“杀你。”

        桃泱这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原先的样子，除了多出那么一道疤痕。疤痕这时候还很新，血色的，鲜红，盘踞在脸上让人觉得分外可怖。白亦尘觉得很无奈，摇了摇头：“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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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留在雪山顶上整整一年，从没有一日放弃过杀死白亦尘。一年时间匆匆而过，期间白亦尘下过两次山，桃泱没有离开过。在一个仲夏的黄昏，白亦尘坐在一块石头旁，抱着一盏琴。

        桃泱靠在门边看着他：“这么好兴致。”

        “好久未用过，今日拿出来擦一擦。”

        “琴不是用来弹的么？你会不会？”

        白亦尘默了好一阵，问她：“你想听什么？”

        很明显桃泱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都不大懂。什么书法绘画，什么弹琴绣花。闻言也就答不上来：“随便吧。”

        白亦尘当真给她弹了一首。这曲子画妩不曾听过，沈晏也表示从未听过。两个人凑在一起苦思冥想这到底是什么曲子居然这么好听的时候一曲终了。桃泱估计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问：“这曲子叫什么？”

        白亦尘把琴收起来往房内走，一面头也不回：“桃泱。”

        “嗯？”

        “……这首曲子，叫桃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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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片段迅速从画妩脑海里划过去，她愣了愣，“啊”的一声想起来。那一日冷香堂桃泱让她弹的曲子，她说“不对”。原来她说的根本不是什么桃夭，她说的是“桃泱”。画妩心想这故事定然是白亦尘爱上了桃泱，说不定到了最后桃泱真的成功把他杀了，杀了之后却又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于是来向沉香阁求一枚一重山。她把这个想法说给沈晏听，沈晏听后端着下巴思考了一瞬，“那青琉呢？他也死了。你该不会认为这只是巧合吧。”

        画妩“呃”一声，思忖着道：“也许……这是一个三角恋的故事？桃泱爱的是青琉？然后白亦尘把青琉杀了？”

        沈晏把视线投向躺在雪地里睡着的桃泱，凉凉道：“桃泱若是会被这简单爱恋所困，那她也不会是名震天下的桃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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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亦尘把桃泱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时候画妩几乎都觉得桃泱死了。她整个人被冻得发青，手心没有半分热气，缓缓睁开眼，舌头也发僵：“……我睡着了？”

        白亦尘皱着眉头把她抱回房，直接就把她合衣扔到了浴桶里。温暖的水让桃泱迅速缓过来，她缩在水里颤抖着打着寒噤。

        “你不怕自己冻死？”白亦尘几乎低吼，“要是我没发现你不见了，要是我没有去找你？你知不知道你会冻死在雪里？！”

        桃泱靠在木桶边缘看着他：“事实证明我还活着。”

        白亦尘一时语塞，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这一生活的任性至极，却当真让人羡慕。”

        这时候桃泱的衣服已经湿透，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衬出她姣好的身段来。那是常年练武的紧致身材，线条清晰而有活力。水珠顺着她的下颌滴下去，落在白亦尘的手指上。他抬起手摸摸她的脸颊，声音很低：“这条疤，淡了很多。”

        “都一年多了。”

        白亦尘的声音愈发的低下去：“……是。都一年多了。”

        他低下头去。

        轻盈的吻，落在桃泱的嘴唇上。缱绻往复，诉尽柔肠。

        桃泱被抱回床上，望向撑在她上方的白亦尘，笑盈盈道：“我听青琉说过，这个叫□□。”

        白亦尘哑然失笑，桃泱面色不改：“用不着白费这心思，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杀死你。”

        画妩真是无了奈了，合着在她心里除了杀人与被杀，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别旁的事了。然而白亦尘一反常态，一伸手把桃泱整个捞进怀里：“为什么你总是念叨青琉？”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叫桃泱，是大光明宫的护法。青琉是大光明宫的教王。大光明宫是什么，你又知不知道？”桃泱看着他，“我说过，杀了我，你会名扬天下。”

        “人中妖孽，鬼中之王……你是魔女桃泱？”

        桃泱咯咯的笑起来：“他们是这样说我的？唔，魔女桃泱，这个名字比囡囡好听多了。”

        “囡囡是谁？”

        桃泱笑容不减：“这你没必要知道。”

        静了一会儿，白亦尘翻身坐在床沿上：“桃泱，我听说你没有人类的情感。青琉杀了你满门，是不是这样？”

        “没错。”

        “他杀了你全家，你却认他为主。你知不知道，你该杀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主人青琉？”

        “我为什么要杀了他？这个世界从来胜者为王，他做大光明宫的教王天经地义。但是你错了，青琉不是我的主人。”

        她看着他，笑容更深：“这世上，没人能做我的主人。”

        白亦尘闭了闭眼：“……桃泱，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还只是个小姑娘。”

        桃泱成名多年不曾因任何人任何话变过脸色，这时候却怔了一怔。顿了很久，桃泱翻身站起来，不管自己身上未着寸缕，找了衣服穿好，对他说：“我要回去了。”

        白亦尘微微错愕：“回去哪？”

        “回去见我的教王。”

        白亦尘没有阻止，只是捧起自己的琴交给她：“什么时候你想起我，跟它一起回到我身边。”

        桃泱闻言挑起了眉：“给我做什么？我不会弹琴。”

        “若有朝一日你能回来，我教给你。”

        桃泱没说什么，转身走进了风雪中，用时四日半回到了大光明宫。

        -

        见到青琉的时候他还是在看书。六年来每一次都是这样，他的手边好似有一卷永远也读不完的古籍，有一份永远也看不完的画卷。青琉没有回头，仿佛只从一个脚步声就能听出来者是谁：“你回来了？小姑娘。”

        “看什么书？我走的时候你说过有礼物给我。现在我回来了。”

        青琉回过头来看她，脸上刚绽放一个笑意就换成了一个皱眉：“你的脸……怎么了？”

        “哦，给人划了。”

        青琉站起来，眉头仍旧微微敛着：“这么不小心。是谁伤了你？”

        “不过就是一道疤么，我要那么漂亮做什么？都是杀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青琉沉默的伸出手去摸了摸。那道伤疤此时还十分凹凸不平，摸起来有些触目惊心，青琉的指头轻颤了两下：“但是对我有区别。我说过，只要我在一日，就没有人能伤了你。”

        画妩不自觉转头望了望沈晏。后者正蹙着眉看着青琉，眼底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低下头来：“怎么？”

        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画妩摇了摇头。

        她对这话很是在意，桃泱对青琉的这句话却不曾当真过，只是问：“礼物呢？”

        青琉对她伸出手：“嗯。你来。”

        他带着桃泱转去后面。那是青琉的寝宫内殿，向来外人不能踏足。他带着桃泱转了两个弯走到花园里，层叠无穷的桃花树霎时间充满了整个视线。

        画妩从来没见过开得这么旺盛的桃花，铺泻开去简直遮天蔽日，便拈了一片瞧了瞧。花瓣最里面是纯白，往外一层层的渐变延伸，慢慢变成血的红色。这是她在姑苏遇到桃泱时见过的那一种。

        青琉递给她一朵花：“你知不知道外头的人现在怎么说你？”

        “嗯？”桃泱噗嗤一笑，“什么妖孽鬼王，魔女桃泱。”

        她这么一笑简直比桃花还漂亮，这么多年来，她从青琉这里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内心的情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神情。青琉轻咳了一声，问：“喜欢吗？送给你的。”

        桃泱把花握在手里：“你听没听过一首曲子，叫《桃泱》？”

        “桃夭？”

        “桃泱。我的名字，桃泱。”

        青琉的手顿住了，维持着一个摘花的姿势停了停，掐了一朵花在指尖上，不曾回头，低声说：“你见到了白亦尘。”

        再一次，这世上他无所不知。

        “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他？”青琉淡淡道，“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人总要为自己留一手，不要把你所有的能耐都暴露给你的敌人？白亦尘有一本祖传的剑谱，上面的剑法来自上古，超出这世上任何一种剑术。所有见过这套剑法的人都成了他祭剑的魂。你跟了他一年，他教过你剑术，却唯独没使过这一种。”

        他看了桃泱一眼，续道：“这剑谱是世间至宝，想要抢夺的人不计其数，他向来贴身带着。但这些都无所谓，明日我会派人去杀了他。伤你的人，我不留着。”

        桃泱垂着眼帘想了想，她在白亦尘的屋子里住了一年，确实从来没见过这本东西。“我去吧。”

        她转开头去，脸上似笑非笑：“能赢我的人有一个就够了。如果我能找到剑谱，我会把它带回来。”

        青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把她望着。默了一会儿再次转回头去，声音还是低而淡的：“剑谱无所谓。但是白亦尘，一定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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