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四年春

“雷欧，下周瓦伦丁那儿办趴，你来不来？”克拉拉敲了敲手上的本子。

        “什么？”正在收拾课桌的雷欧·阿帕基抬头，“啊，不了，我那天下午有事。”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一阵喧闹的嬉笑，为首的瓦伦丁朝这边嚷道：“行啦克拉拉，别白费心思在笨蛋身上，‘那天有事’，哈，我们还没确定好日子！”

        克拉拉讪讪地回去。阿帕基皱了皱眉，关上笔盒，没理她们。

        “那要不要请瑞贝卡？我们得拉点新生。”

        “行呗，是不是刚刚经过门口那姑娘？”瓦伦丁没等克拉拉回答就跑到门边，“瑞贝卡！瑞贝卡，你参不参加派对？”

        瑞贝卡哒哒哒地就跑进来了。顶着一头凌乱的深色卷发，瑞贝卡的五官算不上端正，但胜在笑容灵动秀美。只是她肤色苍白，轮廓又深邃，若不做笑容，不免显得有些阴郁邪气。漂亮养眼又不容易吸引男孩的目光，女孩们很自然地将她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

        “有派对哦！瓦伦丁爸妈最近出门旅行了。”阿莉切蹭了过来，“她家离学校很近，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块儿过去。”

        “那太棒啦，”瑞贝卡一笑，拿手肘捅了捅左边，“嘿瓦伦丁，那天有酒吗？”

        “嗯，阿方索他们带来。”

        瑞贝卡笑嘻嘻地说：“别吧，阿方索就是个笨蛋，他的朋友们也好不到哪诶？”她猝不及防得被轻轻推了一下。

        “抱歉，借过。”阿帕基低头扫视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越过她出了门。

        “你别理他瑞贝卡，阿帕基一直这幅德行，粗鲁无礼，哼。”阿莉切朝门外龇牙，“你也别讲阿方索坏话了，学校里多得是女孩子想找他约会呢。”

        瑞贝卡翻了个白眼：“难道你也想？拜托，他们那帮人真的超无聊的，不就是看脸吗。我看刚刚那个家伙长得也行啊，那个什么帕啾？”

        “雷欧·阿帕基？要是你看上他，我劝你快点死心啦，瑞贝卡。相信我，你要是现在去搭讪，不出半个钟头你就会回来骂他笨蛋了。”

        瑞贝卡敷衍地附和了两句，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以后离阿莉切远点，免得和傻瓜呼吸同一片空气。

        -

        七点半。

        阿帕基看了眼表，拧开地铁门，向着出口疾步过去。

        听警局的招聘宣传入了神，没注意到晚饭时间，爸妈估计已经洗好了碗，早就窝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了。这么想着，他摸了一把口袋，提醒自己一会儿在路边搞点廉价小吃将就一顿。

        突然，衣角传来的异样拉扯感打断了阿帕基的思绪。他低头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瑞贝卡举起食指示意他噤声，小心翼翼地、以一种比耳语响不了多少的音调开口：“外套借我一下。”

        “啊？”阿帕基莫名其妙，“等等，你谁啊？”

        “外套借我一下啦，马上还你。”瑞贝卡近乎恳求，接着上手把他绑在包带上的夹克扯了下来。

        阿帕基僵住了，他满脑子问号地看着小姑娘披上他的夹克，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条发带盘起乱蓬蓬的长卷发，拽下自己的裙子扔进垃圾箱，将早早穿在里面的热裤显露出来。

        没几秒就搞定了简单的变装，瑞贝卡还是不太放心，她抬头看了眼阿帕基的脸，命令似的推了推他的手臂：“口红借我用下。”

        阿帕基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闻言竟乖乖地翻找出自己那根深紫色的kiko递了过去。瑞贝卡不甚满意地看了眼磨平的哑光膏体，拿小指蹭了糊到自己眼皮和嘴唇上，搞了个脏兮兮的烟熏妆。

        眼见瑞贝卡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把自己糟蹋成邋遢的叛逆女孩，阿帕基默默无言地任凭她拉着自己的小臂向一号出口缓步走去：“所以你到底是谁啊？”

        瑞贝卡刚想答话，余光瞥见楼梯口一个壮汉正握着对讲机看向这边，突然拔高了声调：“对啊！我就说他俩有问题！你晓得伐，今天上午我还看到他们在体育馆附近啧！我说呢，怪不得玛丽安娜突然就跟她掰了”

        阿帕基一方面感觉很烦，一方面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配合瑞贝卡的表演做认真聆听状，一直到他们离开出口走出十几米。

        瑞贝卡迅速地回头确认了一下，终于舒了口气，松开勾着阿帕基胳膊的手：“谢啦学长，口红我会赔你的，外套要不我洗好还给你？”

        “你跟我一个学校？等等，我们认识吗？”阿帕基大惊失色。

        “哇，好过分哦，学长，”瑞贝卡虚情假意地抹了抹眼泪，蹭下来一手的暗紫色，“放学时候你撞到我都没道歉诶，而且你居然不知道我，我是一年级的瑞贝卡·帕蒂德啦。”

        “我没必要认识所有人，”阿帕基努力回忆了一下，正气凛然道，“而且明明是你堵在门口，有点公德心吧。”

        瑞贝卡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身正气吓得一哆嗦，弱弱地回话：“好的，阿帕啾学长”

        “是雷欧·阿帕基。”阿帕基咬着牙，一脸不爽。原本是很有威慑力的一幕，然而他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瑞贝卡眼神一亮：“你没吃晚饭啊？好巧我也没吃。这条街上有一家很不错的餐厅，我请客怎么样？”

        “不了。”阿帕基想也不想就拒绝，就像他拒绝前六七八九个想跟他约晚饭的同校姑娘。

        -

        五分钟后，阿帕基坐在双人桌边翻着菜单。

        瑞贝卡气呼呼地从洗手间跑出来：“我靠，你的口紫真的干爆了，擦得我眼皮疼。”

        阿帕基头也不抬：“什么毛病，自己脸干还怪质地啊？”

        瑞贝卡恨恨地坐下，一边拨头发一边翻菜单：“算了，不管怎么说，谢谢啦，你比看起来靠谱多了。”

        “你不加上‘看起来’，我或许会高兴。”

        阿帕基迟疑了一下，还是没问瑞贝卡到底惹上了什么事。毕竟他们真的不熟。

        瑞贝卡把他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顺手招来侍者点好菜，无意中瞥见阿帕基包里掉出来一本小册子。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拾起来，刚想说不用谢，却看见他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飞快地把册子揉到包里。

        瑞贝卡不太明白警察招考手册有什么可遮掩的。不过为了不破坏他们脆弱的同学情，她决定装作啥也没看见。

        “瓦伦丁他们的时间决定好了，在下周四，”瑞贝卡乖巧地坐好，扯开话题，“你会来吗？”

        “我拒绝过了啊，我跟他们又不熟。”

        “行吧，”瑞贝卡有些无力，“那我呢，你跟我熟吗？”

        阿帕基闻言居然真的沉思了一下：“我们才认识两个小时，所以不。”

        瑞贝卡拿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番茄，迟疑着说：“那如果我们认识的时间长点，情况会比较不同吗？”

        “你想干嘛？”阿帕基警惕地看着她，“我对莫妮卡·贝鲁奇一心一意。”

        瑞贝卡青筋暴起：“有病？我指的是友情方面，友情！你哪边脑袋觉得我对你有意思啊？”

        “两边吧，”阿帕基特别自然地接上，“毕竟向我告过白的女生和你的友情一样难以计数。”

        “所以你是全校最不受欢迎的男性咯？”瑞贝卡皮笑肉不笑，“类似于，比隔壁班的书呆子马可还不招人待见？哈，真没想到。”

        阿帕基默默品味着她尖锐的语句里包含的信息，放下刀叉站起身。

        瑞贝卡匆匆结账：“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那我们是朋友了吗？我可以喊你雷欧了吗？”

        “再看看吧，”阿帕基带了一点笑意，“等后天我拿到零花，该去哪个班找你还今天的饭钱？”

        “一楼最近楼梯的那间教室，不过午休时候我一般在中庭。”瑞贝卡心满意足，“那后天见，雷欧。”

        那不勒斯的九点三刻乱得令人担忧，特别是对于瑞贝卡这样穿着时尚的漂亮女孩。阿帕基想说要不我送你回去，瑞贝卡却先一步向他摆了摆手，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

        阿帕基在中庭找到瑞贝卡的时候，她正一脸嫌恶地看着叼着香烟向她搭讪的阿方索。他从背后悄悄过去，就看见瑞贝卡高傲地对着花花公子抬了抬下巴：“劳烦您让一让，我在等人。”

        阿帕基觉得自己现在过去，大概率会被阿方索挂成校园公敌，同时他有点想不通瑞贝卡这平胸矮个的姑娘凭什么这么受欢迎。

        他悄悄地向来处后退，不过晚了，瑞贝卡转过头，一下子就发现了他：“你来啦，雷欧！”她提着一个白色的硬纸袋施施然走过来。

        阿方索啧了一声，不爽地瞪着他。

        阿帕基无奈瞪了回去，他个子高，平时又一向不苟言笑，装腔作势起来还是相当有威慑力，至少阿方索怂了。

        瑞贝卡无视了男孩间的奇妙斗争，欢快地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锵！小胖丁602，之前说过的，赔你那根kiko，顺便表示我对你前天配合的感激之情。”

        “别，”阿帕基这才看见纸袋上印的商标，连连后退，“你就不能买根一模一样的kiko？受之有愧，你自己留着，我饭钱不给你就是了。”

        “你以为谁都能用你这种贵妇色口紫啊？”瑞贝卡翻了个白眼，“本小姐年纪还小，不像某些人抢着要做反派角色。而且我买了同号甲油自用了，不劳费心啊。”

        -

        周四，下午八点半。

        阿帕基僵硬地站在瓦伦丁家的厨房，听着劲透薄门的迷幻电子舞曲，计划着逃跑路线。

        十五分钟前他好端端走在路上，却碰到了阿方索搂着克拉拉经过同一个路口。一顿嘲讽加上挑衅，阿帕基就这么被激到了曾拒绝过的派对现场。

        即使是厨房也零零散散立着不少半醉的年轻男女，阿帕基面色不善，浑身上下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是雷欧吗？”弱弱的声音从很低很低的地方传来。

        听起来像瑞贝卡，但他环视一圈都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发顶。

        “在这里啦桌子下边。”

        阿帕基无语地看着折叠桌下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他尝试着蹲了蹲，最后抱歉地表示以自己的身高不太可能挤到她边上，瑞贝卡撇了撇嘴，抱着玻璃瓶慢慢挪动出来。

        一改平日轻松和善的神态，瑞贝卡展现出一种阴郁的怒容，又摇摇晃晃地抱着酒，看起来像个喝醉的愤世嫉俗者。

        “你干嘛啊，我当你对这种场合早得心应手了。”阿帕基扯着嘴角，“小鬼果然是小鬼。”

        瑞贝卡没接话，有些微醺的样子。她嘿嘿一笑，突然推翻了先前两人心照不宣的选择性目盲：“雷欧啊，你为什么想要当警察？”

        阿帕基看她这样，也没计较，半是玩笑的说：“专门抓你这种违法乱纪的未成年小鬼。”

        “啊？你以为你几岁啊？不就是早出生一年吗，拽什么拽。”瑞贝卡大声嚷嚷，“而且，要说违法乱纪的小鬼，你应该现在就去把瓦伦丁他们统统拷起来。他们啊妈的，居然在房间里，飞、飞叶”

        阿帕基脸色一变，赶紧捂住她的嘴，免得周围哪个有心人听去，白白惹来记恨。他刚想说点什么，突然门被撞开，阿方索跟某个低年级女生拥吻着坐到折叠桌上。

        瑞贝卡骂了一声，甩开阿帕基的手就往外走。阿帕基心念一动，在阿方索挪揄的眼神下，借着追瑞贝卡离开了靡靡之音织出的喧闹。

        瑞贝卡居然还在门口等他。她随手把瓶子往地上一扔，表情飘忽地说：“说真的，雷欧，为什么想当警察啊。”

        阿帕基没讲话。

        瑞贝卡喋喋不休：“我爸是警察，雷欧，你不用担心我会笑你啦，瓦伦丁他们那种蠢货或许看不起警察，我才不一样，我脑子好使多了。”接着她连珠炮似的爆出一串话，阿帕基一个字也没懂，只听出来大概是法语。

        “我也说真的，我真的是想减少，”阿帕基撇了眼远处瓦伦丁家的大门，“那种事情。至少学生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就能搞到违禁品。”

        “那你还跑来上什么破学？念警校才对你将来发展更有利。文科高中毕业，进去只能充进基层，干巡警或者交警这类琐碎的职位。”瑞贝卡托腮。

        “无所谓。”阿帕基淡然道，“不如说这样更好，比起吹着空调批文件，我更想追求实际一点，比如说减少这条街上的犯罪。”

        “雷欧啊，雷欧。”瑞贝卡笑起来，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轻轻地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而我嘛，我可能会去念大学，然后，要是有机会，二十多岁毕业之后，就跟随我爸的脚步。”

        阿帕基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瑞贝卡那猫儿似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就是这么回事，雷欧，说不定我们还会是同事呢。不过那得是好几年之后了唔，到那时候，你可要记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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