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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转弯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化妆师翻白眼:“滚蛋吧你,  就是这个,  吸血鬼,  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吸血鬼。”

        周小曼被稀里糊涂地拉着去换衣服,然后上妆。

        程明明拽着川川的胳膊,怒不可遏:“眼睛珠子要黏在人家身上了吧。那就是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不知道跟多少人睡过了。你看她走路的样子,一扭一拐的,  正经人哪里会这么走路。成天搔弄姿的,就会勾引人。醒醒吧,  你们男的就是眼睛瞎了。”

        川川不耐烦地甩着胳膊,  低斥道:“你别神经!人家又没惹你。”

        程明明简直要跳起来了:“她都勾引你了,怎么叫没惹我?!成天端着,好像多高贵的样子,  不过就是烂货一个,  就会装!”

        川川拽着她去走廊,低吼道:“你闭嘴,  你还想不想有钱看电影了?”

        周小曼沉浸在回忆里,  如坠冰窟。从一开始的孤立到后面的霸凌。她跟游魂一样,  在学校里被不断地欺负。零花钱被抢走,  被逼着给同桌写作业,  走在路上被突然推倒,  伴随着欺辱的,  是旁观者快活的笑。

        那一幅幅画面仿佛活了一样,  即使她不闭上眼睛,它们也会不怀好意地狞笑着,冲击着她的视网膜。

        穿着印有“机械厂职工子弟中学”字样校服的少女,被强行按着跪在地上,两个女生左右开弓地扇她耳光。旁边人围观起哄,不时有人大声叫好“扇狠点儿,让她知道这是谁的地盘”。有老师经过,被告知他们在玩游戏后,就漫不经心地走了。

        同样是这个少女,穿着棉服,被拽到厕所里,强行压在水龙头上冲洗脑袋。班主任过来用卫生间,她们说她头上掉了鸟屎,她们帮她清洗。班主任恶心地皱皱眉,走了。

        历史课上,老师说明朝严嵩父子的轶事,说到严世蕃吐痰,必定要吐在赤身裸.体的美貌侍女的口中,称为“美人盂”。下课后,一堆人围着她,强迫她跪在教室后面,掐着她的下巴张开嘴,全班人都笑嘻嘻地往她嘴里吐痰。

        她向老师求助,老师调查的结果是她在撒谎,所有人都说没这回事。

        她哭着找姜黎,可不等她开口诉说遭遇,姜黎先态度冷淡地告诉她,她的事情,由她爸爸处理。

        姜教授夫妻眼睛全在周霏霏身上,得意于小公主拿了芭蕾舞比赛的奖牌,书法作品也被送到日本去参展了。周小曼的话才刚开口,黎教授就笑着表示,她爸爸会负责好她的教育问题。

        周文忠只会骂她,呵斥她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博取大人的关注。好端端的在学校里上课,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只有一到她身上,永远那么多事。如果真有人对她不友善,也是她不懂得如何跟人好好相处。她应该做的不是哭哭啼啼,而是去好好自我反省,掌握与人相处的技巧。

        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帮她。

        专家振振有词地说,那些校园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集中特点是:胆小怯懦没有朋友,缺乏与同龄人沟通相处的技巧。

        多么完美的特点总结啊。谁让你有这些特质的。

        为什么你被挑中成为被欺凌的对象,肯定是你有哪里做错了。要么你穿错了衣服,要么是你选错了型,总之,你肯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世界是多么的公平公正,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哈哈,多么美好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为什么还需要法律警察,还需要司法机关呢!老天爷明明可以事无巨细地做出所有公平公正的裁决。

        孙喆亢奋不已,被遗落人间的小吸血鬼从开始的孤独迷茫甚至脆弱无助,到中间的惊愕无措,再被激出嗜血的强大力量。太棒了,这是可以摧毁一切的愤怒的力量。

        化妆师在边上惊呼:“太完美了。喆喆,你必须得相信我,这就是最完美的吸血鬼。很好,就是这种燃烧的状态,我们还可以来一组堕落的火精灵。”

        周小曼又被推去换了另一套衣服,然后脸上多了几道油彩,头上也被抓了个说不清风格的新型。从吸血鬼就一下子变成了精灵。周小曼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大概都不是人吧。

        她这一下午,摆造型摆到身体都快拗断了。好在她的身体有练艺术体操的底子,拗出的造型连她自己从镜子看到了都吓了一跳。结果这幅眼睛溜圆的惊愕模样也被抓拍了下来,是受惊的精灵。

        到了傍晚六点钟,周小曼的拍摄任务终于结束了。虽然只拍了半天,究竟会选用几张照片还不定,孙喆还是给了周小曼五百块钱,算是开门红的意思。

        周小曼愣了一会儿,才从孙喆手里接过钱。她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种干活拿钱的感觉了。工作以后,工资打进银行卡里,感受没有拿着现金强烈。

        孙喆心情相当不错。他连挑选照片都顾不上了,决定先请灵感的缪斯吃顿饭。

        周小曼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唯一想喝的可乐,现在还不能碰。愤怒的情绪宣泄完毕以后,她没有觉得更轻松一些,反而因为一下子空了,整个人不知所措起来。

        先付钱给川川吧,好歹人家等了一下午。周小曼看着手里的文化衫。她刮破的连衣裙,已经被好心的服装姐姐给缝好了。

        周小曼从包里掏了五十块钱出来。这是她一早准备好的。就算今天情况不顺利,碰到了骗子,没拍成照片。但川川陪她走了一遭,她就不能让人家白走。

        周小曼找遍了工作室,也没看见川川人影。

        管服装的姐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找什么呢?你那两个朋友,早走了。”

        周小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走了?”

        服装姐姐点点头:“是啊,那个女的了脾气,然后那个男的也追着跑出去了。”

        周小曼气得七窍生烟,她有种遭到背叛的羞耻感。她的感情是没有价值的,她付出的信任也没有价值。

        孙喆收拾好了东西,笑眯眯地过来招呼周小曼:“走吧,总要吃点儿东西嘛。水果沙拉怎么样,拿酸奶代替沙拉酱。”

        周小曼原本还想拒绝,她不习惯于跟别人关系太亲近。然而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轻易得罪雇主,她需要这份外快,她需要钱。

        她用Ic卡给姜教授家打了电话,借口体操队晚上聚餐。她吃过饭再回去。

        孙喆选了家口味清淡的馆子。他长期跟模特儿合作,知道这些人吃口青菜都要先用面纸将油吸干净。

        周小曼的晚餐是一份黄瓜,沙拉酱用酸奶代替,里面放了半只西红柿。她的情况算好的了,起码蔬菜不忌口。像易胖体质的丁凝,连吃菜叶子都要数着。

        孙喆先夸奖了一下她今天下午的表现,实在出乎他意料的完美。她呈现出来的状态,比她的五官比她的身材更美。他兴致勃勃地问她有没有兴趣签一家模特公司做代理,以后可由对方帮忙接活,这样才好长做长红。

        周小曼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个词,签约。她抬起眼睛,疑惑地看孙喆:“我自己能签约吗?”

        孙喆笑了:“你才十四岁,得你父母替你签合同。你放心,是正规公司,旗下的模特都很有名的。这两年平面模特的概念才兴起,少女服饰的杂志也起来了。不然他们还不要平面模特儿呢。我把资料给你,你好好跟你家里人说。到时候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周小曼犹豫了一下,先点头应下:“那麻烦你了,孙哥。”

        两人聊了一会儿拍摄工作。孙喆建议她保持住个人特色,努力做到以后要是提到某个标签,别人能够一下子想到她,那就算是给自己打开知名度了。

        周小曼现这人对于“火玫瑰”的概念特别执着,一直强调她要坚持这一点。她几乎要忍俊不禁了。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像火玫瑰。

        “眼睛,你的眼睛藏着火,在熊熊燃烧着。你的眼睛,让我想到了纳斯塔霞。”

        周小曼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孙喆热情地向她推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等听完小说简介以后,周小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人可真够会选择对象打比方的。选什么人说不好,非要找个惨遭横死的对象。

        他们聊了半个小时,结束了晚餐。周小曼坚持自己买单,理由是平生第一次挣钱,怎么也该表示一下。好在他们吃的不多,一份简餐跟黄瓜沙拉加在一起,是五十七块。

        周小曼微笑着告辞,慢慢走路去坐公交车。今天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纵使回想起往事令她恶心不快,但好歹能有门路挣钱了。看样子孙喆对她还算满意,那么以后有合适的机会,他应该还会找自己拍照片。

        她心不在焉地朝前走,差点儿被横冲过来的少年撞到。

        川川喘着粗气跑到她面前。他上半身还□□着,就跟街边被烤熟了的羊肉串一样,表面流着油,身体“滋滋”往外冒着热气。他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跟周小曼道歉:“对……对不起。明明突然间闹脾气。她这人有点儿人来疯,我怕她真出事儿。”

        周小曼沉默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声音异常平静:“你失约了。”

        川川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对不起,真对不起。”

        他当时拽着怒不可遏的程明明去外面走廊上,想跟对方讲道理。结果程明明咬死了周小曼就是想勾引他,坚决不让他跟周小曼有接触。程明明一直不停地哭,说他见异思迁,看到条件好的周小曼就看不上她了。苍蝇爱烂肉,谁都想叮一口。

        后来程明明闹得厉害,要往马路中间撞。川川怕她真会闹出人命来,只好先哄她,陪她去看电影了。为着两张电影票,他的手表还押在典当行里。

        当时他想的是,等从周小曼手上拿到五十块钱的报酬,就去将手表赎回来。

        可是现在,面对周小曼冷冰冰的脸,川川神差鬼使地冒出了一句:“你别生气了,今天的钱我不要了。”

        周小曼被气笑了。她将文化衫丢进川川怀里,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人,根本不值得被信任。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搞不清楚,还装什么大头蒜。”

        川川面上涨得通红,先是期期艾艾地道歉。后来看周小曼根本没有谅解的意思,他也火起来了:“你要真不相信他们,为什么要去拍照片?明明你们那么熟,还拽着我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我也不需要你的信任。稀罕啊!最烦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以为很了不起一样。”

        周小曼气得跳上了回姜教授家的公交车,朝车窗外吼了一声:“你根本就没搞清楚你错在什么地方。言而有信,契约精神,你懂不懂?!”

        川川看着绝尘而去的公交车,愤恨地出了一声咒骂。程明明先前说过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我们为什么要当她是朋友。她根本就看不起我们,我们自然也不用把她当回事。”

        周小曼坐在公交车上喘着粗气。车上没有空调,即使开着窗户,晚风依然燥热。她嘲笑自己像个白痴,难道重生回十四岁,脑子也会变成十四岁吗?居然会为一个小孩子的失约而愤怒不已。

        最悲哀的人是她吧,连值得信赖的朋友都没有。

        只有她自己,唯一能够任性依赖的,只有她自己。

        童乐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盯着周小曼看了很久。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怪怪的。公交车中途停靠的时候,童乐挪到了周小曼的后座,敲了下她的肩膀:“哎,你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上辈子,周小曼两岁以后,见过冯美丽一次。那时候她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不算好但也还是正规本科的学校。

        周小曼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她坚持偷偷摸摸去找了她妈,告诉她,她读大学了。

        在此之前,她为什么不去。只要想,总会有办法找到生母的联系方式的。也许她不过是害怕得到证明,对于她的生母而言,她也是多余的。毕竟十几年了,冯美丽不曾看望过她一次。已经成年,读大学的她,大约有点儿存在的价值了吧。

        周小曼按照记忆买了张前往生母居住地的火车票。好在这个时候的火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没有身份证的她,顺利坐上了绿皮火车。

        车厢里闷热不堪。除了推销各种高价零食饮料的餐车外,她看不到任何跟清凉水润有关的事物。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出行的经历了。她甚至不敢拿出钱包买瓶矿泉水,害怕自己会被扒手盯上。钱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周小曼背靠着硬邦邦的椅背,闻着对面飘来的泡面味儿,默默地安慰自己,就当是顺便洗了个桑拿,出汗排毒养颜减重。

        冯美丽在她的记忆中,有张蜡黄憔悴的脸。她明明跟姜黎一般年纪,可看上去足以当姜黎的母亲。

        周小曼记得那一回,冯美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话。又是埋怨她怎么跑来了,让她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又是偷偷抹眼泪。最后临走的时候,这个看着就知道生活状态不算好的女人,还小心翼翼地给她塞了五百块钱,让她多买两件好衣服。是大姑娘了,上大学了,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后来,后来周小曼再去找冯美丽的时候,城中村的租户已经来了一批又换走了另一批。周小曼好容易寻到了房东,结果房东也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去了哪里。

        那个时候,周小曼心中是有怨气的。冯美丽明明有她宿舍的电话号码,为什么搬家不能通知一下她。她又没想要问冯美丽拿钱。

        隔了许久以后,周小曼终于忍不住,找去了冯家。可惜那时候冯家村拆迁了,她孤身一人,想要找人实在艰难。那天她的膝盖疼得厉害,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废墟,忍不住坐在了树桩上,抱住了膝盖。她真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周小曼一时间甚至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她迟疑着,被后面的乘客挤下了火车。

        记忆长了腿,拽着她往前走。她穿过了尘土飞扬的街道,走过了被太阳晒得烫的柏油马路。她越过了一大片建筑工地,终于走到了城中村前面。

        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她记忆中一般的脏乱。路边有个小孩子,脸上脏兮兮的,正蹲着解大便,手里还拿着块饼在啃。

        周小曼本能地一阵反胃。她甚至突然间没有勇气再往前面走下去。正值盛夏的午后,城中村并不热闹,可寥寥无几的租户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尖锐地标注出她是外来人的身份。

        这种差异不是来自于她的穿着打扮。她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的运动衫,批市场二十块钱一套的廉价货。可她站在那里,常年艺术体操训练塑造出来的体型与站姿,就标榜着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周小曼恍然明白了周文忠为什么不支持她练习艺术体操。不是搞体育的人四肢达头脑简单,而是这些额外的展分,不符合她一个小土妞的设定。

        精分的王八蛋!

        她在心底狠狠地咒骂着这个神经病。强烈的怨恨与不甘,让她鼓足了勇气朝记忆里生母的住处走去。

        这边除了一条宽一点儿的主道以外,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间距都非常狭窄。村民们见缝插针加盖着房屋,这里是现实版的《功夫》场景。

        周小曼以为自己会迷路,难以在这种蜘蛛网一般的地方准确地找到那间阴暗潮湿的农民房。可是没用多久,她就走到了灰色的三层小楼前。她的生母冯美丽现在应该就住在这里。

        找到了地方,周小曼却踟蹰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上门去打扰。上辈子,她找到生母时,母亲是带着她去外面的茶餐厅吃饭的。那个时候,母亲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在茶餐厅里点单。

        她没有跟继父继兄打照面。也许母亲根本不希望她出现在新家人面前。

        周小曼直到此时,一腔激愤冲击着的脑袋才慢慢冷静下来。她鲁莽了。现在的她,即使找到了生母,又能怎样?她要求生母要回自己的抚养权?呵,且不说周文忠肯不肯给。就是生母,也未必想要她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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