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好梦难圆 > 三


          火车上晚饭吃得不错,有啤酒和葡萄酒。饭后人们兴致很好,说了许多笑话和废话,就陆续脱衣睡觉。陆夫子也躺下了。没出山海关前还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车一出关,像冥冥中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揉揉眼坐起来,掀开窗帘看车外。外边月亮很大,照着莽苍苍一片芦草和浮动着的海水,他的心就发紧了。随着车轮声一步步往东北方向走运,心就越收越紧,那滋味不像是去报仇,倒像又被抓回去挨斗受审。

          他喝了口冰凉的茶水,想使自己平静一下,想说服自己不要这么紧张。他对自己说:“不是拨乱反正了吗?不是落实政策了吗?不是改革开放了吗?到底怕什么呀?”

          然而,潜在受压迫感仍在折磨他。

          上一次走这条路是二十多年前旧历除夕。早在反右派时,他就被赶到这古代的流放地来了。起初对他这种“敌我矛盾内部处理”的人,还给一点优待,每年可以有两个星期的假日探望家人。这一年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已经在北京开始,但边远地区还没完全波及到,年底仍给了他假期。

          他是腊月二十七才回到家的,尽管他形容枯稿,尽管他衣履褴褛,神情木讷,语言颠倒,年迈的母亲、憔悴的妻子和年纪尚幼的女儿,都装作无所察觉,都对他亲昵体贴。妻子催他洗澡更衣女儿为他打酒买菜,谈话间大家只谈家务,趣事,如何筹备过年,谁也不问他的生活情形,也不讲家里状况,一点也没有电影里演到这种情节时常见的凄惨镜头。只有一点异常处,就是平时一向严谨冷淡的妻表现得异乎寻常地体贴和亲昵,这竟使听惯训骂、支使、呵斥、侮辱的他有些惶恐,有些愧疚。于是他就尽力为家庭多做些事。把房子扫净,把窗户擦亮,领着女儿去买年货。到腊月二十九,一切就绪,开始动手做年菜了,响起了敲门声。来的是本管片的警察,全家赶紧笑脸相迎,递茶点烟。这警察已在此多年,从老陆还没出事时就来到这个地段了,和他们全家都熟识,便笑着说了几句闲话,然后把笑脸一收,郑重其事地说:“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我来是谈公事的。老陆你也回来好几天了,家里人也都见到了。就不要多耽搁了。按上级指示,你这样的人,必须在旧历年三十以前离开北京。吃完饭就赶紧去买车票吧。”老母亲一听立刻浑身哆嗦起来,眼中滚出了泪花。女儿扑上去抱住了老陆的腿,把脸贴到腿上不肯放开。只有妻苦笑了一下说:“明天就过年了,您看是不是过了年再走,要不符合政策那边也不会放假叫他回来呀!”警察说:“过什么年?这全是四旧,该破了?如果自己不走我们可就要押送回去,那对谁也不好看是吧?话我说到家了,你们看着办吧。你还是干部,考虑一下立场问题吧……”警察走后,老母亲和女儿全僵在那里,还是妻沉着,她用手抹了下脸说:“没什么,走就走吧,你去买票去,我们在家包饺子,咱们提前过年不就完了。”老陆已是改造得相当有成绩的了,一语不发就动身买票去,回来时桌上竟摆满了一桌年菜。妻子极力说些笑话,要把这顿晚餐吃得热闹点。果然,女儿一会儿情绪就欢快起来了。母亲也极力作出笑容,但不时地找个借口出屋去擦一下眼泪。

          这晚上妻子帮他整理行李,睡得很晚。躺下后,抱着他说:“我知道你明天会很累。可是,你还是亲亲我吧!”

          第二天一早,女儿要和妈妈一道送他上车,妻子不准,孩子哭着留下了。她把他送上站台,沉默不语。开车铃响了,她突然当众亲了他一下说:“别恨我。为了孩子,我只有离开这个家了。我把积蓄分成了两份,一半我带走,另一半留给母亲。我也替母亲买下了一些布,替她存了一些粮,大概够她用两三年,再以后我就无能为力了。这次见面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这一生就是这样了,为了给孩子留点生存余地吧。这些年中,我有什么没做到的地方,你原谅吧……”

          车开后他看见她站在那里,直到变得很小很小。他就一直对窗外看着,半夜出了山海关后,繁星下看见的也是这山,海,和衰败的芦草。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虽然留下些感慨和怅惘。现在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生活已经给了他补偿。使他的心再次紧缩的不是那次家庭变故,而是那比车轮转得更快的暴风雪。当火车到达目的地时那里已经是零下四十五度的午夜。整个世界都没一丝光明和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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