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前尘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家。

        生母拼死生下我，我刚从狭窄的产道里滚出来，生父便用他那双干惯农活粗糙的手抱起我，他刚刚做完繁重的农活指甲间都是肮脏泥土。

        他把我翻来覆去，像打量某种待价而沽的物品，然后发现我是个女孩儿，失望地长叹一口气。

        我的脐带还没剪，长长的一条，保持着我和生母最后一点可怜的连接。

        生母刚经生产之痛，疲惫得就像去年因为饥荒不得不卖掉的老母牛，双腿大大叉开，五脏六腑都要从下面流出来。

        她的眼中闪着混浊的光，眼睁睁地看着生父用那双手生生掐死我，然后或许是刚刚来自动物求生的本能，我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也许，是因为我哭了。

        这对贫寒可怜的夫妻又舍不得要取我性命了。

        可他们又实在是养不起我，生父敲遍了附近村子里人家的门，希望能给我找个好人家。

        可是，别人也不愿意要一个女孩。

        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既生不了孩子也干不了农活，还分割着家里不多的粮食，就是一个纯粹的累赘，就算送到地主家当奴隶，也没有冤大头愿意接我这个烫手山芋。

        我那会儿刚出生，也没尝过生母腥甜的母乳，在寒风中吹了整整一天，即便求生欲望再强，也快要死了。

        也许是母子连心，疲惫的生母抱着我，无声地流泪，她这悲惨的一生已经习惯了他人的剥夺和亲人的离别，早就哭不出来了。

        生父看着我的小身子一点点冷掉，跟生母说等我死掉就吃了我。

        家里没粮，还有几个小孩子，大家都饿了许久了，或许我的到来能让他们尝一回肉味。

        于是，我□□着被放到家门口的井边，父母为了第二日的生活又去奔波去了，没人再管我。

        我本来就该这样死去的，然后重新回到父母的身体里去。

        可是，我遇到了师父。

        师父可怜我的身世，又见我命格特殊，就带走了我。

        临行前给我可怜的父母一袋粮食，我父母哭着跪着请求他善待我。

        师父答应了。

        从此，我成了逍遥派最后一个弟子。

        我们这一脉传承已经千年了，是修仙时代就存在的宗门，可是封神之战以后，大陆的灵气枯竭，修士修为再难精进，顶天了也就能修到金丹。

        长寿的修士们从此最长也活不过两百岁。

        后来，随着修士越来越少，春秋战国以后，神灵正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修士也自然失去存在的合理性。

        秦统一六国，普通人的时代正式到来。

        修士们于是被埋藏在历史的背面，成了一群透明人，被普通人称作异人。

        只有少数还在传承的宗门，还称自己为修士。

        一代人消失了，一代人又兴起了，异人的世界跟普通人的世界一样，日月轮转，星辰更迭，一代新人换旧人，代代新人似旧人。

        只是，异人的历史不被正式记载，只在一些留存的史书中留下一些零星的痕迹。

        我们逍遥派就是这样一个消失的宗派，只在江湖中有些痕迹。

        我没有姓氏，师父便把他以前弃掉的姓氏给了我，我就姓了曲。

        我没有名字，师兄师姐翻遍典籍，打了三天的架，才最后定下了我的名字，是个很有烟火气的名字，星河。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于是，我就这样成了曲星河。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时光过的很快，在师父的教导下，我顺利成了一个修士。

        师兄师姐们都比我有天赋，学什么都快，我刚刚学会御物的时候，他们已经有大成，师兄更成了宗师级的人物。

        师父在时，我在师父荫蔽下当个快乐的小孩儿，招猫逗狗，无所不为。两位师姐经常为我的教育问题争吵不休，大师姐主张棍棒教育，二师姐觉得要以理服人。

        大师兄两个人的意见都听了，最后拍板觉得给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师父死了，我还继续活在师兄师姐们的保护下，我比他们要小十几岁，在他们心里就像他们共同的孩子，以至于只要有了矛盾，我就得一个个赔笑脸粘合他们的关系。

        师父活到一百多岁才想起传承这件事，一连收了四个弟子。

        但我们这些不孝徒孙并没有听他避世的教诲，在他死后，师兄师姐相继出世，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翻云覆雨。师兄师姐们一起长大，情感纠葛颇深，但师兄其实无意于任何一个人，只是性格温柔本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两边都得罪了。

        一开始和大师姐在一起，后来大师姐练功出了岔子，就和二师姐在一起。大师姐为人张扬潇洒，却为情所困，钻了牛角尖，成了个古怪的小孩儿。

        热闹的逍遥谷，人一个个都走了，后来的后来只剩下我和大师姐还在谷中。

        大师姐的亲人就只有我了，她便拼命逼着我练功，生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我偷偷死了。

        我在御物方面颇有造诣，到后面甚至能御生魂，大师姐大喜，逼着我造一个情人咒，想要生生拆散二师姐和大师兄。

        可还来不及用，随着我渐渐长大，二师姐和大师兄也快成婚了。

        他们和大师姐之间的矛盾大的已经不愿再见她了，可他们成亲的时候却请了我。

        我两边都不是人，走了就是背叛大师姐，不去就对不起同样教养我长大的二师姐和大师兄。

        我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给大师姐留下了一封信，说自己打算云游，去西夏参加二师姐和大师兄的婚礼。

        在婚礼上，我看到了大师姐，她是下山来捉我的，可却意外知道二师姐和大师兄成亲的事，她当场就发了疯，大闹婚宴，杀了在场不少客人。

        二师姐很多亲属被她所杀，勃然大怒，和她缠斗起来，她们从没打得这么凶，那种强烈的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的杀意，令天地都为之一变。

        我本事不行，护不住任何一方，情急之下，在大师姐祭出生死符之时，为两位师姐分别挡了一招。

        瞬间我静脉尽断，神魂都要散了，却怕来不及和二位师姐说最后一句话，撑着意志从天上坠到地上。

        大师姐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也跟着我摔下去。

        幸好，大师兄接住了我。

        保全了我的尸身。

        我吐出一口浓稠的血，腥甜的血倒灌鼻腔，我呼吸都困难了，大师兄紧紧抓住我的手，皱着眉为我捺脉，然后脸皮一抽，颓然地垂下我的手。

        大师姐哭得涕泗横流，她从大师兄怀里把我抢过来，想要抹掉我嘴边的血渍，却越抹越多，红色到处都是，大师姐快要辨不清世间的色彩了。

        腥甜的血混着她的咸湿的泪，落在我嘴里，竟是苦的。

        怎么会是苦的呢？

        我浑身都很疼，当世最强的两股招式打在我身上，让我几乎尝到了极致的疼痛。

        我已经动不了了，只有眼珠子能动，我看了看蹲着颓然地似乎瞬间老了许多的大师兄，面色苍白一点笑意也没有的二师姐，以及平时嚣张跋扈这会儿却哭成泪人，脆弱的大师姐

        齐了，我想，逍遥派的弟子们终于还是齐了。

        “回”我说。

        回逍遥派

        好不好

        你们别闹了

        好不好

        残破的身躯却再不允许我吐出来任何一个字了。

        那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大师姐抱着我号啕大哭。

        于是，最后一次劝架也宣告失败。

        在清醒过来，已经是我下葬的时候了。

        大师姐和二师姐一反常态，立场一致，坚持不让我下葬，耗尽天灵地宝为我打造了一副冰晶棺，将我放置在那里，为保我尸身万年不腐。

        这样做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大师兄也这么说。

        但大师姐和二师姐偏要这么做。

        最后是大师姐抱着我的棺木，回到了逍遥谷，过了几年又离开这个最初的地方，创了灵鹫宫。

        大概这就是师父说的特殊命格，我是童子命，还是最少见的仙童子，神魂强大，加上我专修御物一类精神系的异术，时间长了自己的魂魄更强，可称当世无敌，只要我有执念就散不了。

        我知道自己的执念，这个执念很明显也无法满足，于是我常年孤独的飘在大师姐身边，眼看着她变得越来越疯魔。

        本没有人能看到我的，可我遇到一个老实怕鬼的小僧。

        他又怕我，又想渡我，实在有趣的紧。

        我那会儿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便在他身边聒噪得很，又教了几招御物的本事，惊喜地发现他也是天生异人，且精神力也很强大，可以学我的本事。

        于是，我倾其所有，把他当做我逍遥派的弟子，想着自己总算完成了逍遥派的传承，也不算对不起师父了。

        他着实与我们逍遥派有缘，听说之前就已经传得大师兄的内力了，后来有机缘巧合得了大师姐的传承。

        不过，他本来有师父，不愿叫教他功夫的师姐为师父，不过幸好他肯叫我一声小师伯。

        小师伯。

        真是我这么多年听过最动听的话。

        大师姐和二师姐在我死后积怨便越来越深，我的话她们也没听进去，反成了不死不休的架势。

        斗了一辈子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死在了一起。

        我让小和尚帮忙收敛尸身，将他们都葬在逍遥谷，不要和师兄葬在一处，希望他们来世不要再有纠葛。

        然后，我请求他帮了我最后一个忙，让他把我的棺木也带回逍遥谷，把我下葬，让我长眠于此。

        小和尚听了，也为我念了超度经法。

        可我还是没有消散，我在他诧异的眼神中，释然地望着谷中一处石台，那是我小时候坐着等师兄师姐的地方。

        年纪小就老被他们欺负，调皮的大师姐一烦我就爱把我往那里放，我身子小下不来，又怕摔死，硬生生地等二师姐过来，抱我下来。

        “小师伯您执念还是没消吗？”

        “消不了了。”我笑着跟他说，“我的愿望早就实现不了了。”

        小和尚忽的很难过，怜悯地看着我。

        我无法触碰他，飘到那处地石台上，打起坐。

        “小和尚，谢谢你，逍遥派的恩怨已经了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小和尚见我如此，便朝我深深鞠了一躬，最后离开了山谷。

        我闭上了眼，陷入沉睡。

        一梦千年。

        直到我魂归旧身，从棺材里爬起来，从旧时光里走到新时代，从山野村落走到城市霓虹。

        我又活了过来，但可惜的是，我又被彻底抛弃在滚滚红尘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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