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牡丹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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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小白怔愣的功夫,他已经站起来,捞起茶几上自己的墨镜,问她地址。若无其事地终止了这场谈话:“我送你一程。”程小白回过神,赶紧摆手,推辞道:“不用了,小陆老师,我打个车回去也很方便的。”
陆梓君看了一眼腕表,坚持道:“这个点了,滴滴太不安全,走吧。”
程小白违拗不过,只好道谢。
待他们下楼再次经过那尊观音像面前时,香插里只剩灰烬,陆梓君停了停脚步。文希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上物品,等候他净手焚香。程小白见状忙替他从抽屉里找出火柴盒,陆梓君随口道谢,问:“这尊像我拜了许多年,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个她偶然间听江望秋提过,便点头:“是一如观音。”
陆梓君火柴擦过的动作一滞,有些意外:“你小小年纪,居然懂这个?”
程小白略不好意思:“只听说过一些。”她举例,“比如我知道观世音有三十三身,但并不能分辨各尊菩萨像的区别。”
陆梓君眉目舒展:“知道这些,已很不容易。”檀香燃烧起来,蹿出火苗,他以掌扑灭,“观世音三十三身,愿力各不相同,白衣超度,一叶消灾,洒水佑甘露……程玊,你猜一如观音的愿力是什么?”
程小白诚恳摇头。
他便仰起头来,一瞬不瞬地注视面前的菩萨像,低喃恍若叹息:“是苦尽甘来,功成名就。”说着,再拜叩首,素手敬香。
多年以后,程小白依然记得陆梓君跪拜在一如观音像前的那一幕。门外雨势缠绵,遥见街道旁造型别致的路灯,渐次笼罩一方温暖微明,照亮黛色天幕下的雨珠。玄关处微黄灯盏散发碎浮的萤光。青烟袅袅,菩萨低眉,他虔诚以额触地,周身仿佛笼在一层似是而非的朦胧光晕中,遥不可及。
令人震颤。
至于他对裴莫的评价,程小白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裴莫此人的性情……怎么说呢?在她手下工作近两年时间,程小白听过太多面对自家上司的评价,言辞或褒或贬,态度或亲或疏。
比如在裴莫坚决不同意给陆梓君接下一部投资4亿的大ip改编剧时,冯天真就这么半真半假地抱怨过一句:“小裴性格古怪,我从不试图去猜测她的想法。”
又比如程小白曾跟随裴莫去三亚参加isy国际电音节,自助晚宴环节意外偶遇郁慈瑛。那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周围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纷纷投以侧目,掩唇窃窃私语。裴莫注视她款款走近,颔首:“……季夫人。”
那绝不是一次令人愉悦的寒暄。年轻的贵妇人罨画长裙,妆容明艳,眼角眉梢尽是意味深长的微笑:“书之岁华,人淡如菊。我想即使是娱乐圈,也没有人比裴小姐更担得起这份赞誉。只是——”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转,“人性之中存在可怕的兽性,如果这种兽性深藏在所谓的诗意外表之下时,会变得更加可怕1。裴小姐,你觉得呢?”
裴莫抬手调整右耳上的助听器,开口一如既往带着南方特有的含糊鼻音。她噙笑,反驳道:“也许有时候最重要的并非诗意外表,而是一张与故人八分相似的脸呢?”
施施然举起酒杯:“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季夫人,你着相了。”
这场风波最终由好事者传至老板耳朵。“裴莫,你为何去挑衅季三夫人!”一贯慈眉善目、只热衷念佛喝茶做法事的江望秋都难免动怒,“别忘了梓君现在是致宛科技的代言人,你得罪他们的老板娘,能有什么好下场?”
裴莫手摇团扇,语气慵懒:“想得罪便得罪了,需要什么理由么?”价值昂贵的缂丝捻金“鹪鹩一枝”2团扇,扇面材质娇贵,最需精心呵护,她却随手掷在几上,“若心中不快,大可以让季三公子在圈内封杀我,何必几费周折,辗转说这一车轱辘的话给江哥你听?怎么,想让你‘清理门户’不成?”
说到这里,她嘴角抿出一个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的笑,说:“到底是出身机关大院的小姑娘,别的不会,耳濡目染倒将这些腌臜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江望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极反笑道:“哟,我的小祖宗,难为你还记得她的出身?那你可记得她外公是谁?别忘了咱们这一行到头来都要讲政/治!裴莫,你就可劲作吧,看把和季三公子的那点情分作没了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情分?”裴莫笑容愈盛,语调依旧舒缓,极为平静,“情分与爱恨一样,皆是虚无的词汇,供智者欺人,愚者自欺。”
裴莫向来性情温婉,那是程小白印象中她唯一一次与江望秋唯起正面冲突。争执声盖过空灵梵音,从楼下佛堂传来,字字清晰,留办公区域的同事们面面相觑,个个噤若寒蝉。
但仔细想来,这些评价中并没有任何一句如陆梓君在雨夜留下的那句“冷面冷情冷口冷心”寒凉彻骨,仿佛是谶语。当命运的晚风穿堂掠过,掀起露台逶迤窗纱,窗外有凄清的月色,正照满地血色污浊。
两年后,迟钝如程小白,终于领悟陆梓君话语背后的残酷深意——以亲历一段死亡为代价。
2020年10月24日晚,陆梓君返回故乡余姜市,入住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山水华庭。这次回乡纯粹是为了工作,他刚刚和致宛科技续约了为期一年的大中华区代言人合同。合同条款注明的“1+1+1”,是指除肖像授权外,还有一条tvc广告、一次平面拍摄以及一场线下活动。
当时陆梓君手头有一部正在拍摄的年代剧和一部即将开机的文艺电影无缝对接,日程安排得极满。根据合同,陆梓君需要为致宛科技拍摄一条广告和五套平面写真。六组服化造型,无论怎么算,拍摄时间都不会少于12个小时。
负责对接的执行经纪安莉莉磨破了嘴皮,几番和剧组协商,终于确认陆梓君可以推迟一天进组,如此空出时间给致宛。“我给足你们时间,但是你们必须在开拍前一周将导演团队以及摄影师的资料简介发过来,如果不符合我们的合作要求,我想我们有理由拒绝拍摄。”此前冯天真还曾命执行商务骆晓川如此义正言辞地和品牌方交涉过。
当月23日中午,陆梓君在年代剧中的戏份杀青,由曹家堡飞回北京,出席一场声势浩大的慈善晚宴,捐款百万。次日他作为飞行嘉宾在大兴区的星光影视园录完一期棚内综艺,立马与团队赶赴机场,最终在夜晚十一点乘坐商务机抵达余姜市,住进致宛科技安排的酒店。在那里,他还必须抓紧完成当天的最后一份工作:拍两张睡前的自拍照,作为个人微博达成8000万粉丝的福利。
之前陆梓君代言了一款国产手机,根据合同规定,他的每条微博都必须显示是由该手机发出。故他的微博账号一直由程小白在打理,当晚她写完文案,只等陆梓君将照片放过来,便可修图发送。
她早早向后援会、打榜组等几个群管理透露陆梓君今晚会更博的消息。“时间还不确定,要等他飞机落地,大家如果睡前能看到的话,辛苦转发一下。”——她当然不会告诉粉丝陆梓君的微博其实都不是自己发的——大粉们纷纷响应,反应热情。只是她坐在家里打着哈欠等到凌晨一点,微信却始终没有动静。程小白只好抓起手机询问:“小陆老师,照片呢?你拍完了吗?”
陆梓君回复迅速,显然还没睡:“啊!我把自拍的事情弄忘了。”
程小白喉间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小陆老师,你……qwq”
陆梓君认错态度倒也诚恳:“抱歉啊小白,我现在就去换衣服补妆,马上拍。”
那时裴莫已经给了程小白一些自主权,令她小事自己可以拿主意,无需请教自己。于是程小白翻了一下陆梓君的微博规划表,见除了28号有一条官宣代言外,这个月再无其它内容。便说:“没事的,小陆老师,你先休息吧。这条微博不着急,明天发也可以。”
陆梓君说:“真的吗?真是不好意思。”
程小白打出一串笑脸:“没事的啦,小陆老师最近这么辛苦,注意早点休息。”
“嗯,你也辛苦了,小白。”陆梓君说完,紧接着又发了一条,“我先走了。”
必须承认,刚看到这句话时程小白差点笑出了声:一向连标点符号的使用都一丝不苟的小陆老师,居然也有手癌的时候啊~但她决定不去指出陆梓君将“睡”写成“走”这个显而易见的失误,和长期合作进行数据维护的水/军说了下情况,便默默放下手机去敷面膜。
当命运一锤定音,巨星陨落的丧音响遏流云,程小白在悲恸中忽然想起:谨慎如陆梓君,当晚真的只是手误吗?如果那时她选择继续对话,这一切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
然而露水浮生,诸佛在上,有形的生命是如此脆弱。2020年10月25日凌晨三点,陆梓君于山水华庭酒店坠楼身亡,年仅31岁。与程小白的对话,最终成为他生前发送的倒数第二条微信。根据手机记录,陆梓君在一点三十七分时发送了人生中最后一条微信给裴莫的小号,仅仅七个字:
裴枕书,我生已尽。
酒店监控显示,住在1201大床房的裴莫收到这条信息后,当即在睡衣外披了件外套,乘坐电梯赶到十八楼,匆匆敲开陆梓君房间的门。之后,他们在房间里待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三点十二分,那声惊天的巨响惊醒酒店大多数房客,裴莫始终没有走出陆梓君的房间。
逝者已矣,除了裴莫,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在房间内交谈了些什么。据传警方破门而入时,发现裴莫背对他们孤身站立客厅,一手还徒劳地伸在半空。她就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背影纤薄单弱,孤清月色透过窗纱朦胧笼罩在她冰凉指尖,仿佛一个虚无的亲吻。而她嘴唇翕动,喃喃恍若自语:
“我听见风/挥别山与海/追逐一场梦
迎面骇浪汹涌/一一拥吻承受
我化身雨/涉水缚作蛹/触摸到的红
像生命/掩身长夜吻牢笼
……”
她在哼唱《无忧者》,眼底不见一丝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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