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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承·南柯梦(12)


《经声莲海》上线后,诚如裴枕书所承诺的,获得了来自独家合作音乐平台的全力支持,开机屏、banner位、消息推送。粉丝后援会和各个站子也大规模组织起来,不分昼夜地刷播放量、控评。尽管在许云声主观看来,这首歌旋律诡迷,歌词拗口,副歌部分还有一段自己自己的戏腔,谁乍听到不想切歌?但事实就是《经声莲海》迅速攀升国语新歌榜、热歌榜双第一,将第二名遥遥甩在身后,连续十几周傲视群雄,成绩斐然。

        连梅琳都不顾时差打来语音通话,开门见山,很惊诧:“你居然和陆梓君合作了一首歌?!”

        许云声演出完正在后台卸妆,同样惊诧:“怎么,这首歌真的有人在听?”

        “许!云!声!”

        梅琳极力克制,避免措辞过分尖锐:“或许你有你的难处,但……云声,你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知雯姐姐的遭遇,为何还要跑去和陆梓君合作?”

        许云声道:“我正是知晓这一切,才会对陆梓君产生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对犯下的罪业有半分忏悔。我厌恶他,但与其远离,不如接近。现在以我们的能力无法报复陆梓君,接近他说不定还能搜集点黑料。”这并非全然的撒谎,他确实也对陆梓君有探究欲。

        “哦?”梅琳顿时来了兴趣,“你有什么收获吗?”

        时值黄昏,窗外暮色正浓,绚丽的火烧云一路蜿蜒,天空不过一块画布,神落笔处颜料恣意堆叠,绯红、朱砂、酡红、绛紫,在万物重归黑暗前最后倾泻。许云声垂下眼睫,发出喟叹:“也许……我是淳于棼,无意坠入蝼蚁的幻梦。”

        是的,他起初只想做个旁观者,冷眼看他起高楼,宴宾客,奈何阴差阳错,最后自己也身不由己地走进青苔碧瓦堆,高楼坍塌残山梦。

        郁郁黄花,梦幻空华;秋水连天,尽是虚妄。

        记得录音当晚,陆梓君的执行经纪安莉莉、也就是那个与陆梓君打趣的女人走到许云声面前,要求让陆梓君先录。“许老师,您看,毕竟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回剧组……”笑得很客气,可惜全然不是商量的态度。

        许云声懒得与她争论,点头说好。

        谁知陆梓君不仅长得迷死人不偿命,连唱功也是“要命”的,实在难听得要命——他并非专业歌手,没有接受过长期系统的声乐培训,又缺乏足够天赋。戴上监听耳机后,陆梓君的每个发音都像极了一场灾难。

        整首歌重录近百遍,现场监制都于心不忍,怀疑自己是否过于严苛。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小陆老师,要不然我们再酝酿一下情绪……?”倒没说提升一下唱功,因为谁都知道这玩意根本没可能提升。

        程小白和其他工作人员低声商讨片刻,走过来对许云声说:“刚买了宵夜,许老师,您要不要用一点?”

        许云声站在混响室里,婉拒道:“谢谢,我不饿。”传统戏曲界对唱功的要求远远高于流行音乐圈,连许云声早年在票友口中也只配得到一个“嗓子尖,气息不稳”的评价。省昆剧团里更有演员的孩子因天生嗓子不行,没能入行,后来在网络当了一名业余古风歌手,竟颇受追捧,粉丝盛赞他的“戏腔”动听迷人。他父母大感迷惑,当笑话一样讲给大家听:“戏腔?现在的小年轻……捏个尖嗓子就叫戏腔啦?”所以许云声想看看,这个世界对唱功的容忍底线究竟在哪里。

        最后监制忍无可忍,“噔噔”跑到录音室和陆梓君当面沟通,示范道:“你是霜未绝,数自春分十九夜……喏,你要用这里发声……”

        程小白顺着许云声的视线望过去,隔着一面墙的玻璃,眼里分明流露出同情:“唉,小陆老师早说过他不适合唱歌,其实他擅长很多事,”小姑娘怕他误会自己艺人虚有其表,一无是处,赶紧补充,“小陆老师钢琴十级,古琴也会,就是没学过唱歌……但没办法,这是公司和剧方的安排,他不能拒绝。”

        “为什么?”许云声感到意外,温言问,“为什么不能让会唱歌的人来唱呢?”

        程小白耸肩道:“因为这样才有话题啊,第一次为主演电视剧献唱主题曲什么的,小陆老师毕竟热搜体质。剧方只要有热度,才不管主题曲被唱成什么样呢,反正唱得好不好听,粉丝都会买单的。”

        “可是也有许多观众并非陆梓君的粉丝,他们不会骂吗?”

        “骂就骂呗,巴不得他们骂。”程小白耸肩道,“这可是免费的流量……要知道挨骂也是艺人工作的一部分,您知道前段时间小陆老师代言的十几个品牌均被抵制那事么……”

        许云声点点头:“听说过,起因是一个叫宋雯雯的女孩吧?”

        程小白“嗯”了一声,她到底太年轻,嘴巴兜不住秘密,凑到许云声耳边,小声道:“网友是抵制了,可是粉丝见小陆老师受到委屈,被虐得心肝颤,一轮拼了命的报复性消费,又恰逢情人节,品牌销量反倒翻了几番。品牌方都快乐死了,迫不及待地要续约。所以呀,”

        她如是总结:“在这一行,挨骂不可怕,怕的是没人愿意骂你。”

        说得真有道理,许云声一时哑口无言。

        后来折腾到凌晨三点多,大约是监制觉得与其奢望陆梓君唱出奇迹,不如自己回头聘个百万修音师,再录下去对彼此都是一种煎熬。便摘下耳机:“就这样吧,小陆老师辛苦了。”扭头看见许云声,似松了口气:“不用多费劲,泊舟老师,待会你就照着小陆老师刚刚那种感觉唱完就是了。”

        与此同时,执行经纪安莉莉正在吩咐陆梓君:“时间不多了,我们直接去机场吧。”扭头给其他人分派任务,“直接在车上换完衣服化妆,到机场抓紧时间的话还能拍一套look,文希,你把相机和gopro放哪儿了?我好心提醒你,再弄丢的话,你下下个月的奖金也泡汤了,别指望小陆老师一而再地给你掏腰包。”

        文希闻言赶紧把相机挂在胸前,吐了吐舌头。

        陆梓君倚靠墙壁,对手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点了一根烟,微弱火光摇曳,他垂眸而立,满脸疲倦,一言不发。明明是人群关注的焦点,是工作人员跑前跑后忙碌的原因,许云声却恍惚觉得,那更像一件精美道具,是戏台上的桌椅板凳、折扇、绣帕……涂脂抹粉,任凭摆布。

        甚至没有看许云声一眼,他便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径直离去。

        托陆梓君的福,许云声凌晨三点半才得以进录音棚,以至于后来回酒店的路上,居然撞见北方的日出,曦光从霭霭云雾中刺破,煌煌首都由远至近被一团灿然暖黄笼罩,恍如梦中景象。

        这次合作绝对称不上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不过歌曲上线后反响意外热烈,许云声的微博下多出上千条评论,全是“从梓君微博点进来的,哇,小哥哥好帅,戏腔好好听”,他在裴枕书的请求下又发了条微博表达感谢,转评赞瞬间爆炸,颇有一夜爆红的前兆。

        由是,暮山文化坚信许云声算是他们捡到的一块宝:便宜,有潜力,最重要的是听得懂人话,好沟通。

        当时迎来影视圈公认的寒冬季,资本疯狂砸钱的狂热已消散,除霍尔果斯等少数国/务/院批准的税收优惠地区外,地方政府在过去几年许诺的税收优惠政策一夜之间变成不合规、不合法的存在,税率涨到惊人的42,巨额补税款令投资方元气大伤。同时广/电审核严格,许多题材在无正式公文的前提下被默认禁止。影视剧不好拍,综艺不好做,大家纷纷转向“传统文化”这块金字招牌。传统文化好哇,只要方案开头写“我们遵循十/九/大报告,要坚定文化自信,推动社/会/主/义/文/化繁荣兴盛”,坚定表明立场,管它内容品质如何,就能招商好招,审核好过,平台好上,一时间各出品方都相继推出文化类节目。

        暮山文化本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宗旨,试图签下许云声以及他背后的省昆剧团。老板江望秋专程带着公司高层飞往余姜市,与代忆兰等省昆领导开会,相谈甚欢。当晚一行人便走进某高级饭店的vip包厢,许云声是其中主角,不得不强颜作陪,到地方后才发现暮山门路之广,甚至请来省/文/化/厅的相关官员和吴琼英等人出席。

        裴枕书坐在他左手边,穿一件收省吊带,雪色百迭裙,还有长及脚背的芦灰色褙子,衣缘是云纹桂花的图案,很雅致,衬得肤白若雪。侍者在挨个递热毛巾,倒酒水,或饮料,到裴枕书这里时,许云声念及她是女生,自作主张地说了一句:“可乐吧。”侍者便盛上一杯七分满的可乐。裴枕书在与江望秋低声交谈什么,回来看见桌上的汽水,不由轻嗔:“各位领导面前喝饮料,是大不敬。麻烦换白酒。”许云声很震惊。

        江望秋自称信佛教,不喝酒,甚至连菜肴也只碰锅边素。不过他这次带了两个手下,除了裴枕书,还有一个叫冯天真的,据说都是公司股东。这两个女人酒量惊人,且深谙中国酒桌文化的精髓,饭局伊始便轮番起身敬酒,她们舌灿莲花,恭维之词不带一字重复。在场的绝大部分是中年男性,美色当前,都被哄得很高兴。

        酒过三巡,江望秋这才开始讲话。昆曲大美,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所接受,许云声在年轻人中其实很有人气,但这远远不够,他一年演出一百五十场,更多的演员并没有这么好的成绩。“我们的希望是能通过许云声为媒介,使省昆剧团这么多好演员为人所悉知,这才是长远发展之道。”他拿某个大火的相声团体举例,“昆曲是否需要改革,你们才是内行,我就不发表意见了。张军1的创新昆曲,有人喜欢,也有人讨厌,都可以讨论,但首先得让昆曲文化普及,融媒体提供了很好的平台,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门路……”

        空洞而圆滑的套话,自然挑不出任何纰漏,众人深表赞同。合作意向既已成舟,大家纷纷转向更轻松有趣的话题,吴琼英接过裴枕书递来的酒杯,喝得半醉,向代忆兰打包票道:“代老师,你信我,小裴对昆曲一道绝对是内行。”

        是指她的编剧才华吗?许云声想起那部没能被署名的《西湖梦寻》,却见吴琼英轻拍裴枕书手背,娓娓道来:“02年冬天恰逢省昆二十年一度招生,我走遍余姜周边县市,好容易遇到了小裴这孩子。出落得超逸出尘,嗓音清亮,是个唱女生的好苗子。代老师,我和你说句实话,若不是这孩子的外婆坏了事,今天省昆的台柱子可不一定是你们家泊舟。”

        代忆兰果然好奇:“哦,好孩子,那你唱一段我听听。”裴枕书并不推辞:“在座都是行家,晚辈献丑了。”即兴唱了一段《牡丹亭·拾画》里的《千秋岁》:“小嵯峨,压的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观音俏楼阁……”

        这是昆曲小生的三独戏之一,难度很高,而裴枕书的表演自带一股文人式的清冷,咬字发音果然有几分功夫底子在。

        气氛在这一曲中推至高/潮,代忆兰满脸欢喜:“好,比我这不争气的孙子唱得还好。”喊裴枕书一口一个“囡囡”,“囡囡你是真心懂昆曲、爱昆曲的,和囡囡合作,我放心。”裴枕书但笑不语,自觉当回那一枝酒桌上的解语花,殷勤为在座男领导们添酒倒茶,没有冷落其中任何一位。

        许云声至此忽然心生悲哀。为什么?对东亚语境下某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的厌恶?还是为传统文化沦丧至谄媚的惋惜?他一时词穷,说不出来。

        饭局结束后,暮山文化的三人一一送别来宾。许云声年轻,位卑,最后坐上江望秋安排的车。他不可避免地喝了一些酒,头晕晕沉,等候红灯的过程中,放下车窗,远远却看见裴枕书站在饭店门外。云后有皓月,颜色很温柔,裴枕书作为完美的道具,言笑晏晏了一整晚,至此终于忍不住,伏在垃圾箱上搜肠刮肚,一顿呕吐。冯天真过去搀她,她摆摆手,直起身,晚风扬起她的百迭裙,夜深露重,她似乎摇摇欲坠,又像是足袜生尘,乘风欲飞。

        许云声脑海一道电光火石劈过,瞬间清明。天上的月,缈缈玲珑;眼前的人,颊曳桃花,一切都是如此美丽。可惜这份美丽却只能作为筹光交错间的点缀,任凭摆布。

        是了,弱者的美丽,从来毫无力量,只能任凭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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