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转·紫钗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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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名之后的节目里,主持人自然会见缝插针询问陆梓君因何出道。
陆梓君稍作思考,边回忆边说:“是星探觉得我长得好看,在路上拦住我,推荐我去当模特。”
“那你从09年拍摄平面广告正式出道,直到16年因为‘零露公子’一角才声名鹊起,火遍大江南北。这七年的时间,你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新人,在圈内毫无人脉,我们看一下大屏幕上这组照片,你跑过龙套、当过替身,你觉得这一路走来辛苦吗?”
陆梓君闻言薄唇微扬,连侧脸的角度都恰到好处,引得台下粉丝尖叫连连。现场导演不得不通过麦克风开口祈求:“观众席,观众席安静一些,影响收音了,谢谢。”他微笑,浓密而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只手扶额的姿势带着玉山倾颓的雍容:“怎么说呢?我舅舅在欧洲投资艺术品收藏,他终身未婚,没有孩子,一心希望我能继承家业。如果我不辛苦一点,就只能——”
他在此停顿,露出为难神色:“回去继承亿万家产。”
全场爆发哄笑与掌声,主持人不得不起身离席,拱手道:“原是我这个打工人打扰了!告辞!”
录制结束后,执行经纪安莉莉护送他上保姆车,从文希手里接过矿泉水,拧好递给他,打趣:“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亿万家产,虽然这话不在台本上,但是我相信小裴姐肯定不会怪你——她又省了一个热搜的钱。”
这是当然的。他已是一个成熟的艺人,知道说什么话有最佳的节目效果、摆哪个pose才能在镜头下拍出最完美的照片。他的表情永远七分真诚,他的话语永远三分回避,他将成名路上的辛酸与苦楚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裴莫高不高兴?他闭上眼睛,呵,他可不在乎。
——哪怕他最初只是为了替她换副更好的助听器,才迈入娱乐圈。
陆梓君的团队热衷于宣扬他是保送b大医学部的高材生,竭力塑造“娱乐圈最货真价实的学霸男神”人设,却从来不说,他其实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是肄业生。有三分之一的ptsd患者,终身无法从精神障碍中走出来,他们会出现意识分离性障碍、失眠、抑郁、焦虑,陆砚清发展到后期,见到血液就会想起父母惨烈的死状,他会心悸、恶心,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记忆仿佛永远被关停在那扇房门的背后。
他是医学生,这等于宣告了他职业生涯的终结。
他才二十岁,过去一切的成就轰然倒塌,他孤独四望,烟霭茫茫,山又遮,人去也。既无来路,亦无归途。
可是裴枕书还要读书,他的人生已经毁了,总不能再毁了她的。
他小心收拾好绝望的情绪,对简清说:“我总要让枕书读完大学,她还年轻,未来有无限可能,我不能让听力阻碍她的发展。”他那时已然萌生一种自卑,觉得如自己这般废人,连大体老师都不敢看,是配不上裴枕书的,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一切可能支持她,让她得以从事喜爱的工作,自由度过一生。
简清那时忧心忡忡:“娱乐圈看似光鲜……砚清,你这样霁月光风的性格,娱乐圈未必适合你。”
他也是犹豫过的,然而他想起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十八岁的许泊舟盛容华服,徐徐唱:“诸色皆空,万法唯实。”诸色皆空,在渴望与幻想之间,在噩梦与现实之畔,破碎的灵魂与交织的情感,他似生顿悟之心。
他刚与盛嘉签约时,公司里有一位圈内的大佬来访,整个人微胖,衣着朴素,手里转着一串念珠,大家都尊敬称呼他为“江哥”。这位江哥倒似很欣赏陆砚清的外貌条件,与盛嘉大中华区总监梁实慨叹:“这么好的璞玉竟被你搜刮了去。”主动递给陆砚清名片,原来叫“江望秋”。又询问他的姓名,陆砚清老实回答。江望秋微微出神:“砚为墨海,如何清澈明晰?你身上有股子文人气质,我需得提醒你,不把你那所谓文人脊骨打碎的话,你在这一行,难有出头之日。”
梁实也觉得陆砚清这个名字缺乏大火的潜质,于是陆砚清拥有了艺名“陆梓君”。“梓”是2010年前后父母给孩子起名最爱用的汉字之一,人们笑称是爱看琼瑶的一代终于长大了。是啊,梓,桑榆之属,是故里亦是梓棺,那是他不能遗忘的仇恨与梦魇。
他要活着,为父母讨回公道。
江望秋果然言中,陆梓君的艺人之路异常坎坷。他是新人,没有专门的经纪人,倒有一个小姑娘安莉莉,是经纪部最低级的实习生,每日抱着一堆公司艺人的简历,坐地铁转公交,风吹日晒,颠簸前往北京城东西南北各处的酒店,给各个筹备组投简历。陆梓君既然没有上镜机会,便也跟着她一起跑,帮她多拿几百份资料,两个人底薪微薄,有时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两三公里,拎着沉甸甸的资料走过去。他们点头哈腰,张口“老师”,闭口“x导”,选角副导演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给他们,指指资料堆叠如山的桌面:“搁那儿吧。”
他们唯唯诺诺,唯恐惹副导演不高兴,立刻恭敬地退了出来。
粉丝们热爱替艺人打抱不平,认为绝大多数的经纪公司分成比例过于苛刻,荣耀皆属于偶像,凭什么经纪公司可以像吸血鬼一样攫取艺人的付出,拿走五成乃至更多的酬劳?可是偶像背后还有无数低微的工作人员,他们超强度工作,他们三班倒一帧一帧修视频,他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他们走在淤泥中冒雨为艺人撑伞……他们同样也是为了梦想,不从艺人的酬劳中收获工资,他们总不能仰赖西北风生存。
后来陆梓君和暮山文化签约,从未对公司分成比例提过异议,甚至愿意自己少拿一些钱,多分给团队的普通员工。江望秋怜悯看他,摇头道:“你还是悲天悯人的气质太重。”
“怎么?”佛堂里梵音袅袅,江望秋搁下念珠,表情似笑非笑,“整个行业都是这个薪水范围,你想当好人,就要公司损坏声誉给你当恶人?心疼心疼你的老板吧,我们挣不到钱,去哪儿给你们提供就业岗位?”
个人的悲悯是无用的,社会从不依靠理想,而是凭生产力的发展方能进步。
最初安莉莉也问他并非科班出身,为什么要当艺人,他答为了不给妹妹拖后腿。“她是b大本科,本来可以出国留学的,但是我们没有钱,她只好留在b大读研。”陆梓君把筷子换了一端,将盒饭里仅有的一块小翅根夹给安莉莉,说,“她过去吃了很多苦,我希望她的未来平安顺遂。”
安莉莉馋得慌,那时北京全面清除地下室,她那点工资租个单间都不够。难兄难弟的同事,根本不在乎那所谓的男女大防,含糊道谢就啃起翅根。“你这样不行,你要有想红的野心。”小姑娘故作老道地点评,“这娱乐圈呀,遍地是金子,但你得不要脸,豁得出脸皮,出卖灵魂,才能红!”
她遥望身后耸立的高楼大厦,放下狠话:“我就不一样了,我天生不要脸。我一定能在这个圈子立足的,我要成为第二个王京花!”
东亚的文化里,其实是不太喜欢这种过于有野心的女人的。我们更希望女性温婉、羞怯,最是抬眸那一瞬的风流缱绻,说直白了,就是性格一定要好拿捏。但陆梓君为她竖起大拇指,他后来变得非常欣赏这类野心勃勃的女人。他在采访中直白地说:“男女并非不同的性别,而是不同的社会框架,如果全世界的女性都能挣脱思想上的枷锁,学着像男人一样生活,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为家庭做无谓的牺牲奉献,那我们的社会至少能提前进步一百年。”
把裴莫气得破口大骂:“你疯了吗?!这种敏感的社会议题你也敢碰?”
她强硬要求采访媒体修改稿件之后,冷笑连连:“你是靠女粉丝养着的!她们要是脑袋好使了,能有你挣钱的份?”
当然,在初入行的那几年,陆梓君自然不敢这么放肆讲话。或者说,压根无人在意他。他是彻头彻尾的新人,空有一张好看的脸,没有丝毫拍摄经验,最初连基本的走位都不会,导演当然不会和这么一个新人废话,骂得很难听:“哪里来的傻/逼?”陆梓君骨子里是个文人,自幼结识的也是类似简清这样的朋友,谈吐最是讲究雅正,何尝见过娱乐圈的鱼龙混杂?他一再鞠躬道歉,导演理都不理他,对着对讲机:“灯光准备好了吗?他妈的一群废物是吧?”
他忍受冷眼与谩骂,积极上公司安排的形体声乐课程,站在角落里揣摩别人的表演,把相关教材翻到滚瓜烂熟,一个人对着镜子日夜练习。梁实并不认可他的努力,认为这些都是无用功:“你但凡听我的话,我就会给你机会。”他带着陆梓君去所谓大佬的酒桌,为他争取男二、男三的配角角色,其言下之意明显。陆梓君那时还保留文人式的、不必要的清高,抗拒道:“我想凭借自己的努力。”
“你凭什么努力?娱乐圈最不缺好看的皮囊。”梁实讥笑道,“你这张脸,反而会为你带来不幸。”
一语成谶。所以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陆梓君苏醒过来时浑身青紫,唇角有干涸的/斑。他仰面倒在床上想了很久,哦,最后的记忆片段是被递到嘴边一杯味道微甜的酒。眼泪涌出眼眶,他想,多么肮脏。
梁实赶过来看他,这种事倒不是梁实指示的,他还不至于这么糟蹋手下的艺人。但他想到的是立刻销毁所有证据,并力劝陆梓君忍耐:“人家只手遮天,你拿什么和人家讨要公道?”
他点根烟,站在房间角落对陆梓君说:“记得前两年那个在酒店裸/体跳楼身亡的十八线女艺人吗?男女之间至少还能告个强/奸/罪,可那个案子最后有人受到惩罚吗?不还是不了了之。你这连强/奸/罪都没法告。”
可那时陆梓君还看不明白,梁实不耐烦起来:“你以为这种事爆出来毁得是谁?你还是没吃过苦头。”
梁实有的是办法让陆梓君清醒。他被盛嘉雪藏,失去了一切工作的机会。解约?价值数千万的违约金等候他的支付,还有过往培训课程的费用,和基础工资五险一金,原来都是提前预支。陆梓君这才明白,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长路。在那么很短暂的时间里,他也想过死,他是医学生,知道许多无痛的手段。简清说得没错,他是霁月光风的人,有一颗澄澈无瑕的心,从没有遭遇过这般屈辱。但他不知道,正是他这种霁月光风、举世无双的风姿,才引来恶魔的垂涎。
美丽是弱者的原罪啊。徒有美丽,却没有保全自己的能力,当美丽成为人人可采撷的果实,他要如何面对这满是荆棘的世界?
独自躲在浴室用热水把浑身上下冲了数百遍后,陆梓君的皮肤发红,多处擦伤,一触就疼。他最终还是没有死,倒不是他怯弱,而是他对这个世界仍有眷恋——他若死了,裴枕书在这世上就真得茕茕孑立,再无依靠了。
既然这一生注定是罪孽,也恳请命运只安排他一人万劫不复。
为了生存,他一度去横店当跟组演员,跑龙套、作为男主替身。粉丝看娱乐圈永远是光鲜的,是“努力终有回报”、“闪耀着汗水的努力闪闪发光”。他们从不知道,这其实是极为摧残人格的地方。明明生处同一个剧组,只有极少数人会被珍视、被优待、被视为人上人,而那些籍籍无名的普通人,甚至连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人们经常看到花絮视频里,助理或工作人员跪在地上替艺人穿鞋,为什么呢?因为拍摄的服装不能有一丝褶皱,否则要花大把的时间重新熨帖,所以艺人不能动,不能弯腰,任由工作人员跪在地上替他们穿鞋,正是艺人敬业的体现。
大牌艺人当颐指气使的道具,普通工作人员当低三下四的奴隶,好一处“努力终有回报”的追梦之地。
陆梓君曾替男主角拍坠马的戏份,剧组并不在乎所谓的人身安全,只摆了一块垫子,他没有控制好距离,整个人仰面摔到了远离保护垫的水泥地上。大家无动于衷,专注拍摄镜头,估计心里还责怪他不懂事,摔都不会摔,耽误剧组工作。陆梓君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耳蜗嗡鸣,他怀疑他的尺桡骨绝对裂成两段。过了很久,还是一位还在读书的新人小演员宋婧熙走上来看了看他,关切问:“你没事吧?”
她那天拍完了自己的戏份,见后勤懒得动,就好心送他去了医院。“你要小心一点。”她道,“我上次听说有个剧组的跟组演员拍摄时威亚断裂,摔断了脖子,结果剧组压根没给他买保险。”
他有保险吗?他也不敢确定。陆梓君露出苦笑:“谢谢你。”
没关系,他早已厌弃自己的生命,这一切的痛苦都算不得什么,只要裴枕书能安心完成学业就好。他似把自己没能实现的心愿都寄托在裴枕书身上,希望自己能为她遮蔽一片风雨。他把工作中的苦楚、噩梦般的遭遇、不公平的对待都深藏心底,攒了一些的钱就带她去医院耳鼻喉科。
裴枕书见他时浮出越来越悲伤的神色,问他怎么瘦成这样。他微笑:“没办法,谁让镜头显胖。”
他不是没有过担忧,裴枕书这么聪明,自己未必能骗过她。果然,2014年,裴枕书忽然向学校申请退学,跑来盛嘉当了一名实习生。
陆梓君简直难以置信,他觉得自己放弃正常人的生活就算了,裴枕书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方神色淡淡:“活在学术的象牙塔里有什么用?我厌倦了。”
他想起那些噩梦般的日夜,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失望,提高音量:“你厌倦的生活是多少人渴求的,你知道吗!”
裴枕书微笑看他,反问:“你当真以为,权力的压迫、性的侵害、精神的折辱、尊严的沦丧……这一切,只在娱乐圈吗?”
陆梓君愣住,他当然明白裴枕书为何退学,那份17人17页联名的举报信。他的嘴唇颤动,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询问:“……就不能、不能再忍耐一段时间吗?”
话尤未说完,他已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他知道,他们都回不去了。
打击远不止这些,同年,简清突然宣布结婚。
陆梓君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试穿明制婚服,汗衫、衬裙、膝袜、大袖衫、马面裙、蟒袍、大衫、霞帔……层层叠叠,配饰繁复,严格复原,珠光宝气,尽显传统审美的端庄华贵。她的额角有难以愈合的伤痕。她见到陆砚清,微微一笑,抬手问他:“好看吗?”
陆梓君忍不住问:“明惜呢?”
简清不回答,指着额角的伤疤问:“你知道哪儿来的吗?”
她从匣中取出鎏金嵌玉的霞帔坠,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把我囚禁在家里,逼我和明惜分手,我不肯,我爸就用黄铜镇纸砸了我。”
“明惜呢?”
“你知道我爸最后对我说什么?他说:‘简清啊,我的女儿,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你什么,我今天求求你,你去死吧。你去死好不好?只要你死了,我们简家就不用承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了。我宁可你死,我宁可要一具飘在长江里的尸体,也不要你这个活着的、心理变态的、精神不正常的、给简家带来羞耻的疯子。’”
“……明惜呢?”
“够了!”简清勃然大怒,猛地回身,抬手抄起桌上的翟冠就砸在了他身上,“陆砚清!我爸死了!他才五十三岁!被我活活气成脑溢血气死了!”
陆梓君不闪不避:“这就是你抛弃明惜的理由吗?”
简清咆哮:“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痛苦吗?你以为我没有抗争过吗?你以为我再冥顽不化,踩着亲生父亲的尸骨继续和她方明惜在一起,我们就会幸福吗?当我们的生活被罪恶和悔恨淹没,我就会忘记我曾经爱过!1”
她彻底爆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俱是恨意:“我还是那句话,爱本是私德——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人,你们从经史子集中都学会了什么?是党同伐异!是除诛异己!你们把死的、自古以来的教条奉为圭臬,却对眼前活生生的人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悲欢视而不见!你们被偏见和傲慢蒙蔽了双眼,你们自私自利,巧言令色,鲜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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