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间奏

来说说娜美吧。

        娜美不姓赤苇，她和自己的妈妈一个姓，所以病床底部的白色小牌子上写的是“桃生娜美”，听起来很像夜晚出现的民间故事里的人物。桃子树里的娃娃，或者顺着水流飘来的孩子。

        这应该是她身上仅有的可以遐想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完全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学生。娜美闲暇时候曾经查询，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女孩大约有六十万个，在这六十万分之一里，她找不到自己被瞩目的理由。

        春天是烦躁的季节，迷迷糊糊、不明不白的困乏和对漫天飘扬的柳絮的怨恨，不知怎的樱花就落了。

        夏天很热，运动的时候出汗很麻烦，但是妈妈和爸爸会带着全家人去海边。

        秋天最麻烦，每天都在烦恼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会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还是会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完全是未知数。

        冬天很快来了。娜美讨厌冬天。女生冬天的校服依旧是裙子，这是她最希望世界毁灭的时候。

        就这样，娜美做了快十年平淡的女学生。人们把亮晶晶挂饰、时尚杂志、透明唇彩和她们相联系，那是属于女学生这个群体的，是六十万人，没人认识娜美。

        就连妈妈和爸爸离婚的时候，也没人问过娜美的意见，她分给了爸爸。

        随着爸爸的再婚，娜美转学去了东京，和一位姓赤苇的阿姨和她儿子住在一起，也就是她从此多了一个名义上的哥哥。

        动画或者漫画里过分强烈的兄妹和睦或者兄妹不和的剧情理所当然地和她无关，赤苇京治比她大八岁，已经大学毕业，在东京一家杂志社做漫画编辑，是完全另一个世界的人。两人一年大概见三四面，知道彼此的名字，见面会点头。

        青春期的娜美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觉得有一个大这么多的哥哥很丢脸，宁愿在路上看到了也装作不认识。不过幸好她们没有在路上偶遇过。

        娜美遇到的是另一群人，另一群看起来很酷的人。

        她们的成绩毋庸置疑地很差，但是她们每个都不在乎，转而关心更加具体的事情，比方说彼此的心情、抽烟的口味、喜欢的地下乐队什么时候放演出票等等。娜美羞怯地走进了她们的世界，很快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因为在这里人人都关爱着彼此，她们如此熟悉、亲密而快活。肆无忌惮地大笑、一起合作偷拿了便利店的杂志就跑、互相勾肩搭背、穿着裤子的腿不在意地互相挨蹭，她们真的是一群很好的人。

        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代号，娜美被亲切地叫做“小狐狸”，因为她眯眼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个勾起的形状，像是那种动物一样。之前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那段日子里，娜美过得很快乐。没人提起高中毕业之后的问题，仿佛这个世界在她们十八岁那天就会停止转动，所以更加挥霍无度，不在意所有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寻求一切放大自己的方式。比如说试图组建一个女子乐队，或者在地下乐队表演完之后去打一会老虎机。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是娜美讨厌的冬天。那天之前，“花龙”突然来到她家门口，说自己无家可归，想请求娜美收留自己，之后她又娜美借钱，要借的数额远远超出了娜美的想象。“花龙”是手臂上的纹身，因此得名。她是个非常活泼的人，甚至有点脾气火爆，但那天她的脆弱和憔悴给娜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先是焦虑、封闭，之后是生气、发怒，接着开始哀求娜美帮自己。于是娜美答应了。

        几天后，她不明不白地走了，带着娜美的钱。一直没来上学，认识的人都不再提起她。然后就是那天了，雨下得湿漉漉，娜美的家突然被粗暴地敲响，这次不再是可怜的朋友，而是追债的人。她偷家里的钱去借贷的事情就这么暴露了。

        风暴、巨响、残骸，她宁愿有这些。然而统统没有。爸爸焦虑地抽了许多烟，三个人围坐在摇晃的旧灯下一起流了许多许多眼泪。娜美无意识地抠着一张卫生纸，时不时拿它揩拭脸颊，到最后，那张湿软棉烂的纸上出现了大大小小许多孔洞，像是一个被子弹扫射过的心脏。

        娜美骨折是因为从楼上摔了下来，其实是跳楼。没死，最坏的结果，只能勉强说是不小心摔的。

        赤苇京治从工作的地方坐车赶回来，她觉得眼前的哥哥变得很陌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他错过了家庭眼泪会，严肃地坐在妈妈面前，帮娜美还了大部分钱。

        小狐狸就是在那一天永远消失的。它跑走了。

        娜美在住院的时候变得无所事事，依旧没人认识“桃生娜美”。在别人眼里，她是可怜的病人、变坏的学生、堕落的世代、不争气的妹妹或女儿……依旧是六十万分之一。“桃生娜美”到底是谁呢？

        除了这个问题，娜美分出一点心思给久未谋面的哥哥。他看起来并不如想象中的光鲜亮丽，不是说外表，而是眼睛里的东西。娜美不觉得哥哥在东京大城市里过得很好，这加重了她对大城市的恐惧。不过大城市有钱，这又让人矛盾了。

        医生建议娜美住院修养，同时再进一步观察别的方面，她查出血糖有些高。爸爸这才想起来自己家族有一些糖尿病的先例。

        怎么说呢，世界上的坏事情太多太多了。它们在世间游荡着，隐藏在空气里，比任何人都要严苛，仿佛只要你犯了一次错，那些东西就像看到伤口的血蛭一样涌过来。娜美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急迫。她在想，其他六十万女孩会和我一样吗？她们此时此刻都在干什么？

        娜美从不让哥哥看到自己的眼泪，她觉得那样很丢脸。

        住院久了，也熟悉了医院的时钟。大概在六点左右整个楼层依次醒来，窗外传来鸟叫声。不同病房的人开始发出由低到高的吵闹，积攒了一夜的人的气味往外飘散。七点半左右护士开始查房了，询问着昨夜和晨起的状况。到十一点半开始吃午餐，从这里开始到一点半是午休。

        娜美有了新的娱乐活动。

        护士小姐或者小哥给她带了一些漫画杂志，各式各样的。娜美从前对这些东西不是很感兴趣，现在为了打发时间不得不读了。也因此，后来她感谢那天的自己捡起了护士留下的杂志。她偶然翻开之后，发现了《杀手随时在线》。

        想办法看完之前的刊数后，她开始紧迫地追更。护士带来的总不是新刊，落后那么一到两期，后来娜美发现网络上也可以订阅，顺着网站她发现了作者的个人邮箱。

        青芒和熏的旅行越来越远，娜美的腿也在逐渐好起来。哥哥来的频率如常，因此她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他状态不太对劲。总是发呆、走神，看手机很频繁，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对着空气微笑。

        再后来，《杀手》突然停更了一段时间，那是娜美心情最坏的时候，正好东京莫名开始下雨。阴雨连绵。赤苇京治好几天没来，打电话也不接。

        “啊、哥哥，你吓了我一跳！”娜美抬起头，连忙把手机收起来。

        但进门的赤苇京治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看着有些心神不宁，在病房中间无目的地站了一会才走到娜美身边。

        “你怎么了？最近还好吗？”娜美打量着哥哥，看到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娜美。”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摇摇头，“我没事。”

        两人相对无话。娜美注意着那边，还是忍不住偷偷拿出了手机。

        赤苇吸了一口气，拿出一个苹果开始削，非常专注，过于专注了。以至于病床上滑动着手机的娜美突然发出了一声“啊”的惊叫时，他猛地割到了手指。

        伤口先是一道隐形的痕，没有颜色，仿佛反应迟钝似的，过了几秒才开始涌出不断的血珠。流动的静脉血血氧饱和度低，颜色相较于动脉血更暗，但说实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百分百的动脉血（月经倒是有百分之七十的动脉血含量），也就无从比较了。

        赤苇顿了一下，一边抬头看娜美那边怎么了，一边扯了一张纸吸收血液，又要站起来去找护士询问有没有止血贴，一时间有点忙得不可开交。

        然后他就听到娜美轻声说：“你知道如何处理尸体吗？”

        赤苇回头，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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