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幽冥

出了昆仑上墟，华凝一路朝豫州走去。

        打听了几人，才得知‘穰城’的位置。华凝又飞了一夜才抵达穰城。见到穰城，华凝万般心绪。毕竟离鸢建国于穰，说起来，这里也是父亲的家乡。

        但是千年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最终也没来得及回来看看。即便将来三魂相合，他怕是也没有机会……

        想了想，华凝闭上眼睛。她轻轻施法，头上竟然长出了三个小角。华凝取下其中一个，将它撒向高空。等它收录了全城之景，华凝才将它收了起来。

        收好了那只角，华凝这才开始寻找法阵，可她还未开始寻，转身便一眼看到了那处法阵。

        因为那处法阵，也甚是显眼。

        可华凝飞下去才发现，这个地方不过是一个一丈来高的城垣。

        准确得说，对人族它是一个一丈来高的城垣，但是对于幽冥，它确是一座近百尺的危楼。

        因为华凝是魔族，所以她既看得到那人间的一丈城垣，也看得见那幽冥的百尺高楼。

        想了想，华凝便朝那大门走了过去。

        “姑娘留步。”

        一个声音在四周响起。不多时，华凝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青色衣衫的女子，而随着青衣女子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良泥兽’。

        华凝看清来人后，脱口而出道：“天晴？”

        那女子看到华凝却是笑了笑，而后朝华凝慢慢地走了过来。“吾非‘天晴’，吾名‘月摇’，乃是幽冥的‘曦月阴官’。”

        她说的这些，华凝自是不懂。“什么是‘曦月’阴官？”

        “人不可通幽冥，幽冥不可越人界。‘曦月’阴官，皆可行。”

        经过月摇这么一解释，华凝瞬间明白了‘曦月阴官’的含义。可通阴阳的阴官，的确能称得上‘神通广大’这几个字。但是华凝依旧疑惑。

        “那你为何会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如此相似？”岂止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此事说来话长。”月摇笑了笑道：“不若魔尊先告诉我你的来意。”

        华凝心道果然，她果然认得自己的身份。“我来此，是想拜见幽冥君主，借贵族‘八方井’一用。”

        “魔尊要‘八方井’做何用？”

        “收聚元神。”华凝实话实说道。

        “冥王爻阁，他不会同意的。”月摇道：“他不喜欢神族。”

        “那便请月摇大人，替我引荐‘裕珑神君’。”华凝说着，便拿出了昆仑玉。

        月摇收下玉佩：“好，便请魔尊稍等片刻。”

        华凝便依言在城垣外等了一会儿。

        可这一会儿，华凝便听到了隐隐约约地哭声。不多时，便见一行素衣之人举着火把，三步一叩首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华凝瞬间隐了身形。

        哭声越来越大，那群素衣之人也越来越近。华凝正待看个究竟。幽冥的大门便又打开了。

        月摇从里面走了出来。“魔尊，抚善大人有请。”

        “抚善？”

        “幽冥无神君，只有阴官‘抚善大人’。”月摇道。

        华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神族在幽冥做官，若是还用神的称呼，对幽冥来说，的确不是很光彩。

        进了幽冥界，华凝才发现这幽冥并不是先前自己想象的模样。都说幽冥有八百里黄沙，可华凝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花海。

        “这花是什么花？”

        “此花名为彼岸，是冥王爻阁为他心爱之人所种的。”月摇解惑道。

        华凝听着，也笑了笑。没想到冥王爻阁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君王。

        “我刚刚看到门外……”华凝道：“有人在哭。”

        “很正常，方才的楼阁，名为‘望乡’。”月摇解释道：“凡人故去时，并不知自己身已亡，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直到他被良泥兽带到了‘望乡’台后，他才明白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看着自己亲人为他哭泣，他心生不舍。但却也只能穿过楼阁，去往幽冥。走过漫漫八百里黄沙，他会渐渐忘记尘世间的一切，包括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

        “这岂非是件很痛苦的事？”华凝道。

        “半梦半醒才是痛苦，真正忘记了，又怎会痛苦？”月摇道：“这八百里黄沙就是要洗尽世间所有执念，让所有痛苦的美好的不甘的执着的记忆统统消散。”

        华凝：“……”

        “这是明朔君对贪婪的世人的惩罚。”

        听到‘贪婪’二字，华凝怔了怔。自己又何尝不是贪婪之人。

        但华凝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太过执着之人会怎样？”

        “八百里黄沙淹没两魂，世间从此也那个人。”

        听完月摇的回答，华凝叹了口气，没想到做一个‘幽冥’，竟然也如此困难。

        月摇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笑了笑道：“放心，你又不是人，这黄沙断不会化去你的执念。”

        说完，月摇才知自己这句话是多么有歧义，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华凝笑了笑道：“反正你说的，也是真的。”

        月摇本来还想解释什么，但又觉得自己若是一直在这个话题上绕，就会很没意思。想了想，月摇转移话题道：“你方才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天晴为何会那样相似？我现在便来告诉你原因。”

        “我和天晴，本就是同一个人。”月摇道。

        华凝听到这个答案也是震惊。这也便解释得通，为何天晴的身边会有来自幽冥的良泥兽了。

        “只不过她于凡间，我在幽冥。”

        月摇接着道：

        几十万年前，玄魔女为祸苍生，我和我的主人明朔君知道这一消息后便去了人族，可是玄魔女她真的是太厉害了，即便明朔君和宿梨君都在，可那个结界还是破了。万千冰锥从天而降，遇神伤神，遇人伤人。世间多少生灵，一时间灰飞烟灭。

        我本想同他们一起再度撑起结界。可是明朔君非要让我先回幽冥。我扭不过他，只要一路赶向幽冥。

        可是那漫天冰锥当真防不胜防，被几个冰锥刺中后，我便再也没了力气。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冰锥从天而降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办法躲过。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婆婆突然趴在了我的身上，替我挡下了那落下的冰锥。说来也怪，便是那一挡，天上的冰锥竟全部消失不见了。

        可是那位婆婆却被刺穿了心脏。

        她知道自己已经快不行了，便告诉我说，她的一个儿子跟她走散了，希望我能帮她找到她的儿子。

        我念此救命之恩。便答应了她。

        说到这里，月摇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可惜，我找到她儿子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月摇对这段故事轻描淡写，但是华凝知道，她定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的人，可惜……事事哪能随她愿。幽冥讲‘义’字，此恩既未还尽，便成了她的心结。

        华凝还待再听下去，却见月摇停住了脚步。原来是有一幽冥挡住了去路。那幽冥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沧桑。

        “于姑娘，此非你该问之人。”月摇对那拦路的姑娘道。

        “无妨。”华凝开口道：“姑娘想问什么便问吧。”

        但那姑娘却并未开口，大概是因为月摇方才跟她说不让她问的缘故。由此，华凝看向月摇，轻声道：“她方才想问些什么？”

        月摇便开口道：“她想问：她美吗？”

        华凝明了，看向那位于姑娘，笑了笑道：“你很美。”

        “真的吗？”于姑娘激动地抬起了头。

        饶是华凝见惯了世间妖魔鬼怪的模样，可看见于姑娘的一刻，华凝还是怔了怔。那姑娘的脸竟一半完好一半腐，而那腐烂的部分甚至能看见她的骨头。就连脖子上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仿佛还能看见一圈一圈的喉咙。

        华凝不知她生前有何遭遇，但还是又一遍道：“真的，你很美。”

        那姑娘听完，朝华凝笑了笑，而后消失在她们眼前。

        月摇看着华凝笑道：“没想到魔尊心底竟如此良善。”

        对于月摇的称赞，华凝无动于衷。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良善’，甚至几度讨厌‘善’这个字。

        “魔尊的这个回答，也算是了去了她的心结。”月摇自顾自道：“这姑娘幼时经历一场大火，容貌尽毁。天灾人祸，本是常事。可对于人来说，总是想不通的。但这个姑娘却天生善良，一生救人无数。只可惜她面貌丑陋，为世人所恶。终有一日，她没有想通，跳河自尽了。”

        华凝：“……”

        “她执念太深，本已走不过这漫卷黄沙。但是冥王敬她生前善良，便施法将她留在此处，让她询问过路的游魂。若是有人答她‘很美’，冥王便会帮她恢复容貌。”

        华凝疑惑道：“既然冥王有心要帮她，为何不直接帮她恢复容貌，了却心结？”

        月摇笑着，摇摇头道：“魔尊可见过这世间有哪一种法术能让一个人的容貌永远不变？”

        这倒是没有。华凝心道，即便再厉害的换颜术，也是有时间限制的。

        想到这里，华凝问：“那冥王岂非是在骗她？”

        “是也不是。”月摇道：“她的相貌只是人间的相貌，只能说明她在人间的遭遇。但是只要走过四面玲珑塔，她便会三魂合一，重生出她在幽冥的相貌。”

        听到这里，华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便是说，人死并不会直接成为幽冥。只有经过幽冥四面玲珑塔的重生再造，才能被称作‘幽冥’。

        “幽冥的游魂必须自己走过八百里的黄沙，没有捷径，没有人能够帮她。纵使是幽冥君主。他能做的，只有稍作点拨。一切都还需她自己领悟。”月摇又道。

        “可是，那不还是骗她的吗？”华凝问。

        月摇知道，华凝疑惑的是：于姑娘是因为容貌恢复才解开的心结，却不是因为自己看开了容貌。若是因为前者，怕是依旧走不过百里沙丘。

        想到这里，月摇笑了笑道：“她的心结，其实并非是‘容貌恢复’。”

        华凝不明所以。

        月摇便道：“她真正的心结是，这世间是否有人夸赞她‘美’。”

        华凝明了。没想到自己也是歪打正着，无心之举，竟成全了那位姑娘。

        “所以才说魔尊心地善良。”月摇笑了笑，看着华凝的面色也不由柔软了起来：“我喜欢心底善良之人。”

        华凝：“……”但她终是没有忍住道：“我不想‘善良’的，甚至几度我还讨厌过‘善良’。”

        谁知月摇笑得越发微妙起来：“你虽不想‘善’，可是你所行之事却为善。有些人满口是善，所做之事却为恶。所以‘说和做’，完全是两回事。可惜世人多愚钝，每每听得进‘说’，却看不见‘做’。”

        “且不闻‘忠言逆耳利于行’，人间多的是面冷心软之人，可也不缺笑里藏刀之人。辨不清好坏的人，枉活一生也不知自已实为棋子，穷其一生，也不过是在为他人铺路。”月摇道：“幽冥不需要这样的人。”

        华凝听着月摇的话，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便是明朔君创建幽冥的原因？”若说善翎君创建魂魄分离的术法是为了给人族‘找乐趣’，免得他们‘无事生非’。那么明朔君的做法只怕是‘优胜劣汰’，只有聪明的良善之人才能通过四面玲珑塔，重生成幽冥，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杜绝‘生非’。

        月摇没有回答华凝的问题，只是笑了笑道：“愚人和恶人，皆不配成为幽冥。”

        但只听这句话。华凝便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那，没有成为幽冥的人呢？他们最终会怎样？”

        月摇悠悠地道：“和执念太深的人一样，八百里黄沙会湮灭他们的不甘和欲望。”

        这才是真相。

        可怜那些愚钝之人，直到走上那漫卷黄沙，才恍然明白自己被嬉戏的一生。可是尘世已往，幽冥不待。他们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只能自嘲地笑笑自己，而后看着自己的魂魄一点一点被风吹散在看不见尽头的幽冥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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