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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夏日的午后下了场急雨,  驱走连日来的燥热,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初夏推开窗户,  拿布巾擦干净窗台上的雨水,  趴在窗畔,  仰脸望着青翠欲滴的枝叶。

        穆千玄犹昏睡不醒。徐徐凉风撩开软帐,露出他半张清瘦的面颊,  才几日功夫,  他已迅速消瘦下去。

        初夏能做的,  就是每日给他灌些续命的汤水。

        她一面祈求着他能早日醒来,一面又害怕他醒来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苏回穿着件蚕丝织出的薄衫,雪白衣袂飘展,穿过枝叶掩映的小径。他左手托着半个瓤红皮薄的西瓜,  右手拎着冰镇过后的酸梅汁,  兴冲冲地出现在窗外:“我听他们说你没胃口,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初夏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请他进来,  说:“只是有些苦夏,不打紧。”

        苏回直接单手撑在窗台上,  翻进了屋,  看了眼榻上的穆千玄:“三师兄还没醒么?”

        初夏摇摇头。

        苏回说:“萧夫人那边我已经安顿好,我说,你和三师兄外出历练,不劳她记挂。”

        “我娘她没起疑心吧?”

        “你放心,我打小在我母妃面前哄惯了人,保证万无一失。”

        “对了,小师叔,  你是宫里的六皇子,对朝堂上的事应当很清楚,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这个人叫夏明瑜,是我娘的青梅竹马,十几年前进京赶考后就失去了联系,他要是高中,兴许已经当了大官,你可听说过?”

        “不论是京中大官,还是地方官员,都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初夏失望。

        “夏明瑜,这个名字我记住了,回头我帮你打探打探。我不怎么过问这些事,许是没注意。”

        初夏颔首,又问:“阮星恬那边可有消息?”

        苏回提起这个就来气:“本来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她,正要拿下时,冒出几个千机楼的人,把她给抢走了。”

        “有千机楼庇佑,往后我们想捉住她,恐怕很困难。”

        “除非她一辈子躲在千机楼不出门。”苏回哼了声,“阮星恬和三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先前他们两个相安无事,还一起上山采药。”

        “此事或许只有等师父醒来才能真相大白了。”初夏怀疑自己的眼睛是阮星恬所伤,穆千玄心思敏锐,恐也察觉了什么,因此去找阮星恬对质。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原书里光风霁月的女主会突然黑化,对她下手,还将穆千玄伤成这样。

        “你在想什么?”苏回发现初夏陷入了沉思中。

        “我找到师父时,他只剩下一口气,说,原来他一无所有。”初夏望向穆千玄,心头一片惘然,“我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千机楼总坛。

        戚迹:“都处理干净了吗?”

        侍卫:“统共两拨人,分别来自奉剑山庄和宫里,都已妥当处置,请楼主放心。”

        戚迹:“多加派些人手,保护好阮姑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近水榭。”

        侍卫:“是。”

        刚下过雨的午后,风里夹杂着浓厚的水汽,凉悠悠的。树上的蝉鸣暂作停歇,湖面一对鸳鸯交颈缠绵,红掌拨出圈圈涟漪。两名婢女守在水榭外,双手交握着,脸上尽是不安的神情。

        “阮姑娘这个样子都有两个时辰了,真不知道回头楼主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她醒来就在洗手,皮都快搓掉一层了,不会是中邪了吧?”

        两人窃窃私语,浑然不觉一道人影停驻在她们身后。

        “阮姑娘醒了吗?”戚迹突然开口询问,吓了二人一跳。

        “楼主。”两婢女回神,福了福身,老实回道,“两个时辰前就醒了,只是……阮姑娘看起来有些不大正常。”

        戚迹听闻阮星恬有事,急忙推门而入。

        阮星恬站在雕花的木制面架前,双手浸入盛着清水的银盆里,十指交错,不停地搓洗着。长时间的浸泡,手上的肌肤已经发白起皱。

        “恬儿。”戚迹面色微变,冲过去握住她的双手,“快停下,恬儿,你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阮星恬看向自己被握住的十指,眼前又似覆下大片的鲜红,指尖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脸上是戚迹从未见过的脆弱:“我险些杀了一人。我虽没有杀了他,却毁了他一辈子。”

        不止如此,她还利用祝文暄对她的爱慕与纵容,给了他软骨散,提前为自己全身而退布局。谷青容曾骂她虚伪,她骂得没有错,她喜欢林愿,蛊惑他去退婚,为了成全自己的名声,到头来又放弃了林愿。她像是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光辉照耀,一个阴暗疯狂。

        “可以告诉我缘由吗?”戚迹手眼通天,自然知晓她说的那个人是穆千玄。

        阮星恬沉默。

        “好了,恬儿不愿意说,那就不说。恬儿毁了他,那一定是他哪里做错了,是他活该。”戚迹低声哄着,“答应我,别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我会心疼的。”

        阮星恬猛地推开了他,警惕地瞪着他:“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戚迹,离我远点。”

        “到底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

        “在男人身上我只会栽倒一次。戚迹,你永远都不会是第二个林愿。”

        “你还惦记着林愿?”戚迹怒极反笑,“可他早已放下了你,不妨告诉你,你的那位好表妹很快就会为他诞下他的第一个孩子。”

        “什么?”阮星恬僵住。

        傍晚时,云隙露出一丝枣红色的霞晕,暮色逐渐吞食夕辉,入夜后,圆月独挂苍穹,千里清辉照出亭台楼阁。

        经水洗过的草木泛出青绿的颜色,不知名的夏虫藏在茂密的植被间,连绵起伏的虫鸣与水田里的蛙声遥相呼应着。

        斜月透过天青色的纱窗,泻下满地流霜。

        穆千玄睁开双目,率先透入眼底的,是隐藏在黑夜里的轻纱软帐。那软帐垂下,随风拂动着,碧色如潮起伏,搭在初夏的颈侧。

        初夏趴在床畔,下半截身体露在帐外,上半截身体被轻纱掩埋,仰着着粉白的小脸,枕着交叠的双臂,睫羽敛起,睡得正香甜。

        穆千玄下意识抬起右手,想要如平常那般,撩开纱帐,摸一摸她的脸颊,腕间骤然传来的剧痛,如同电击一般,使得他垂下了手。

        伤口崩裂的瞬间,鲜红的血珠染透腕间的白绫。

        穆千玄的手搭在床侧,浑身沁出一层冷汗,张开唇,吐出几口浊息。

        待疼痛稍缓,他再次抬起手腕,向着初夏伸去,尽管疼痛难忍,血流如注,却固执地举着,直到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抚上初夏的脸。

        初夏睁开了眼睛。

        初夏记挂着穆千玄的伤势,夜里仍旧守在他的床边,她睡眠不深,极为敏觉,穆千玄一碰她,她就醒了。她嗅到腥气,抬眸发现影影绰绰的光影间凝出穆千玄的轮廓,他半撑着身体,靠坐在床头,胸口起伏着,喘着粗气。

        “师父,你有伤,别乱动。”灯烛不知何时燃尽的,初夏急忙起身,找出新的蜡烛。

        一簇光亮自她掌中燃起,暖黄的光晕映出她倦怠的眉眼。

        她捧着蜡烛走过来,卷起帐子,束在金钩上。

        穆千玄双腕缠着的白绫已被鲜血染红,面颊惨白得像是冬日里落在草尖的寒霜。初夏花容失色,搁下蜡烛,手脚麻利地打开抽屉,拿出药和布:“你的伤口崩了,我帮你止血换药。”

        这几日都是初夏在给穆千玄换药,做起这些事来有条不紊,她偶尔替他吹吹伤口,举手投足之间小心翼翼,生怕给他的伤口造成负担。

        穆千玄静静垂着眼眸,看着她灵活的手指,抚平伤口的痛楚,浑浊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

        初夏抽空观察他的脸色,这一看,手中的动作僵了下,眼底堆着几许茫然。

        “怎么了?”穆千玄开口说了自清醒以来的第一句话。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

        “没什么。”初夏低头,怕被他窥见了心事。

        先前光顾着给他处理伤口,没有注意,方才那一眼,她突然发现,她险些分不清黑白二人了。

        他们的眼神已经趋近于相同。

        初夏总是能警觉地凭着二人眼神微妙的不同区分出二人,而现在,她快要分不出他们了。

        她的心里头像是被塞了大团的棉花,堵得慌。

        初夏忍住眼角的酸涩,神色如常,处理好穆千玄的伤口,端着盆清水,替他擦拭掉手上沾染的血珠。

        穆千玄仰坐着,没有动弹,死气沉沉的眼神里,只有她的影子投射的瞬间,才会掀起一丝波动。

        初夏把水和换下来的布都扔了,去厨房热了碗粥。穆千玄是病人,不能吃太重口的,粥里切了细碎的肉丝,无时无刻都在备着,就是怕他醒来饿了。

        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初夏坐在床畔,一口一口喂着他吃。

        他并不拒绝,除了最开始说的那句,他再未开口说一句话,初夏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仿佛变成初夏曾操纵过的木偶,不悲不喜,无情无欲,反应平静得像是数九寒冬结着厚厚冰层的深湖,无人能窥探那寒冰下方涌动的激流。

        越是这样,初夏的心底越是沉甸甸的。她憋着一口气,把伤心和难受都堵在喉咙,有诸多疑问等着他解答,偏又担心触碰到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当穆千玄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时,她终于找到话题,安慰着说:“师父的伤我找大夫看过了,只是看着严重些,等伤好了,就可以重新握剑了。”

        这不是一句谎言,这世上有许多能人异士,终有一天,她会找到办法医治好穆千玄的。

        一生修剑的剑客,他不可以失去他的手。

        穆千玄干裂的唇在粥的滋润下渐渐有了血色,对于初夏的“豪言壮语”,他没有反驳。初夏并不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时,他微冷的胸腔里滚过暖流,寸草不生的心底,万物重新生长。

        粥都进了穆千玄的肚子。

        初夏替他擦擦唇角:“天还没亮,再睡一觉。”

        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穆千玄阖了阖眼眸,用依旧干哑的嗓音说道:“你,不要走。”

        “我不走。”

        穆千玄这张床大得可以并肩躺下三个人,初夏重新放下垂帐,钻进帐中,在穆千玄身边躺下,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师父只有我了,我陪着师父。”

        “一生一世。”像是在立下某种海枯石烂的誓言,她神色郑重地补上了这四个字。

        “你先睡,我看着你睡。”初夏又说。

        穆千玄颔首。

        初夏忙活大半夜,几乎是沾床就困了,她努力撑大眼眶,盯着穆千玄。奈何困意汹涌,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她阖上双目,打算缓解下双眼的疲劳,这一闭眼,直接坠入了沉沉的梦乡里。

        她太累了。

        穆千玄出事后,她没睡过一次完整的觉。

        睡在她身侧的穆千玄却毫无睡意。他慢吞吞动着身体,侧躺过来,瞳孔里映着透过软帐的光影,也映着初夏的恬静温柔的睡颜。

        初夏不知在睡梦里看见了什么,小扇子似的睫羽不安地扇动着,呼吸急促,红唇微张,喉中偶尔泻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穆千玄想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拍一拍她的后背,可现在,他连动一动手脚都做不到。

        他闭上双目,惨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阮星恬挥出的剑影,伴随着埋藏了十几年的残酷真相,如刀子般将他凌迟着,每当他快要踏入布满荆棘的深渊,沦陷于无止境的黑暗里,初夏总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拽回春和景明的人间。

        穆千玄重新睁开双目。

        刀光剑影,凄风冷雨,霎时褪去全部的颜色,只留下一片灰暗,唯独初夏站在那灰暗的罅隙里,脚下繁花似锦,肩头坠落黎明的微光。

        穆千玄忍不住捕捉着那本不属于他的光。

        夏夏,我只有你了。

        幸好,这人间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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