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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阿玛在衙门的书房,玉录玳从未来过,着实是有些好奇的。

        她阿玛苏合泰,真真儿不是个做学问的读书人,靠着祖上的荫庇,得了这个四品佐领的闲职,已是天大的满足。素日里只要无事,他就斗鸡养鸟无一不玩,但凡是燕民爱的那些个玩意儿,就没有他不精通的。什么蛐蛐儿、蝈蝈儿,熬鹰、养鹦哥儿,他一样样儿地都能拿得出手,只有读书不成。

        玉录玳的玛法是个明白人儿,知道儿子的德性,于是特地为他求娶了太常寺少卿的女儿为妻,为的就是让后代子孙沾些读书人的气性,没得一代代堕落下去。

        可惜玉录玳的额涅早亡,只留下她一个独苗儿。阿玛对她额涅,原是有几分情谊在的,额涅去后,阿玛鳏居了几年不曾续弦。那几年里,玉录玳虽没了额涅,却得到了她阿玛的倾情爱惜,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倒也冲淡了些许失怙的伤怀。

        这样平淡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阿玛迎娶协领之女乔氏的那一天。乔夫人年轻貌美,泼辣好胜,待阿玛一百个贴心眼子的热忱,不通文墨,却擅于邀宠。阿玛从前的几个通房妾室,都是从前额涅的陪嫁或是她做主纳的,都被她折腾得没了活路。

        后来她生了儿子,掌一府家务,便愈发骄纵。玉录玳十三岁时,她便张罗着要将玉录玳与她阿玛账下的一名五品典仪定亲。且不说那典仪比她阿玛的官职还低,只说那人的岁数便只比苏合泰小个三四岁,更是个鳏夫,如何配得上玉录玳?

        可太太自有道理说服了她阿玛,她走投无路,正巧内务府在京官女眷中招募女官,她便自行去报了名。

        玉录玳自从进了宫,便鲜少回家了,与阿玛也几年见不了一面。这次回家,她原想着能尽一尽孝,想不到上来便是被逼着这样尽孝。

        也罢,只要能帮得上阿玛的,便做一回丫鬟又如何。在宫里头被主子们使唤是职责,回家来替阿玛跑个腿是天伦。

        这样一样,玉录玳心里也好受了些。她原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性子,一时想开,也便豁然了。

        衙门的书房不比家里的精巧,想必是衙役们手脚粗笨,打扫的不甚细致,显得多有些凌乱。书架子上的书横七竖八摆放着,书桌上书册摊开着。玉录玳摘了帷帽,将匣子放在条案上,便上前欲替阿玛整理一下书架。

        哪想到她才将一尊玉笔洗摆正位置,那书架突然“嚯”地一声向墙里旋了进去,原来竟还有间密室,这书架正是密室的大门。玉录玳原踮着脚尖,要去整理高处的书册,这样一来失了平衡,也跟着摔进了密室中。

        嚯!这一跤摔得极狠,这一吓又来得突然,她趴在地上匀了半天气儿,只觉得心跳如擂,膝上火辣辣得疼,手掌也似乎在地上蹭破了皮。

        还未待她平复心情,收拾衣襟站起来,只听一把清冷凉薄的嗓音在问:“是谁?”

        这下玉录玳是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她原以为这屋子里只她一人,想不到竟有个人躲在密室之中,见证了她的狼狈不说,突然出声,叫她吓得心差点儿跳出来。

        好在她在宫中六年,早就练就一番处事不惊的本事,忙爬起身来,退回书房中。她不知密室中是何人,不敢随便抬头称呼,只蹲了万福道:“抱歉惊扰了尊驾。我是佐领府的人,来给佐领送文书的。”

        里头的人没有追出来,逆着光站在密室的阴影里,只觉得高而凛。他没说话,只用两道亮而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她。玉录玳站在那里任他瞧,心里愈发不自在起来,生怕自己窥破了什么弥天秘密,叫这可怕的男人杀人灭口。

        那人默了默,朝前复行了两步,又问:“是苏合泰的闺女吧?”

        玉录玳惊讶地抬头,不知他怎么这样敏锐,又怎会这样对阿玛直呼其名。她望向他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只见他朝服胸口的补子金线在阴影中熠熠生辉。她吃了一惊,眼神从密室内瞥过,那豆大的油灯将条案上的顶戴红宝投映在墙上,发出盈盈红润的光芒。

        我的佛爷!

        玉录玳只觉得心中一凛,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退后半步,以手覆额,慌忙行了个参拜大礼:“是。下官不知中堂在此,失礼于大人,请大人治罪。”

        那人嗤地一笑,终于走出来。玉录玳不敢抬头去看,只见一双皂靴停在眼前,石青色的蟒袍上绣五爪九蟒——是他没错,满朝文武再无人的朝服补子胆敢逾矩至此,左飞鹤、右麒麟,文禽武兽,官拜一品,皇帝股肱,唯有他。

        他不叫她起磕,似乎还在玩味着她的称呼:“你一个朝臣家眷,一届官眷女子,怎么自称下官?”

        玉录玳复低了低头:“下官是内务府辖下尚仪局四品司乐玉录玳,正白旗包衣佐领苏合泰,正是下官阿玛。”

        他冷笑一声:“内务府女史,也能称‘官’了。”他顿了顿,似乎不屑与她计较,“——你起来吧。”

        这话把玉录玳气了个鼻歪嘴斜,这人活在什么年代?大晟朝女官地位尊贵,可比肩朝中官员,对上不称奴,只称臣,这是百余年来的规矩。虽则女官的品阶比之朝臣低些,但那只因司职不同,内外有别罢了。

        这人口口声声说她不配称官,是活在哪朝哪代?

        “中堂大人错了,昔年世宗皇帝入主金銮城,外设百官四殿二阁、九品六部;内置内务府,下设敬事房、六局二十四司,咱们内外共治,相辅相成,我怎么就不配称‘官’了?”玉录玳气得忘了站起来,盯着他的皂靴噼里啪啦一顿说,好像一停下来,就会丧失说话的勇气似的,“下官是女官,更是正白旗东满瓜尔佳氏的后代,正枝儿的燕民后裔,怎么难道要跟大人面前称一声奴才吗?大人竟想越过万岁爷去不成?”

        “我的祖宗——”她话音才落,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她阿玛苏合泰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上来就捂她的嘴,“你可少说两句吧!”

        玉录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

        她在宫中行走这么多年,一向以谨慎小心出名,从无祸从口出的事发生,给帝后及众娘娘小主乃至尚宫尚仪办过的差事数不胜数,几乎是一次纰漏也无。

        宫里人无论敬事房的宫女内监,或是六局女史,见了她都要成一声“玉大人”,她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乔夫人辱她,她可说乔夫人是一届泼妇不足挂齿,可是同朝为官,这人仗着自己功高,就瞧不起她这后宫女官,实在是有辱她的尊严。

        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她若不分辩分辩,将来传出去,叫人以为六局二十四司是好欺负的,就是内务府总管也饶不了她。

        可他……他到底是体仁阁大学士呀!玉录玳早就听闻他的文治武功,也风闻过他的铁血手腕,今朝得罪了他,自己隶属内宫不受他治辖倒罢了,阿玛可要遭了罪了!

        于是回过神来,到底心不甘情不愿地叩首谢罪:“下官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请大人责罚。”

        那人听了她的慷慨陈词,倒不动怒,只是寡淡依旧:“哦,哪一句说错了?世宗皇帝都搬出来了,本官哪里敢责罚。”

        阿玛在一旁哆哆嗦嗦,又是拱手又是打千儿:“下官这闺女是被惯坏了,不懂得眉眼高低,也没什么见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玉录玳心说还有你不敢的吗,你都把飞鹤跟麒麟一起穿在身上了,古今中外还有能比你横的吗?口中却恭敬道:“世宗皇帝自然无错,只是下官位卑,大人位尊,无论如何,下官不该在大人面前自恃出身,更不该说出越过万……”她不敢再将这话重复一遍,只是叩首抚额,“是这句错了,下官有口无心,不是当真这么想的。请大人责罚。”

        她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打板子的准备,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堕了阿玛的面子,若是他还要罚阿玛,她就连同阿玛的那一份一同受过。

        哪知尊贵的中堂大人听后,半晌没有回音儿。隔了许久,方道:“罢了,念在你年幼,又是女流之辈,便恕你无知之过。你且起来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儿。怎么,女流之辈,就是无知呗?只是他不计较,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她也再不敢为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尊严去顶撞上位,于是从善如流,扶着阿玛一同起了身。

        这会子,她才敢偷眼去看他。

        这一看不要紧,可叫她心跳漏了半拍——他生得一副乌浓深邃的眉眼,一对鸦羽般长而浓的睫覆在上面,将光华四溢的眸子隐隐遮住。这双眸子正深深地望定她,使她不敢多窥,便又将目光下至,投向了他的唇——唉,这样一个冷峻如刀的人,怎地生就这样一张红艳纤细的唇,在白皙似玉的脸颊上显得愈发娇媚——或许该说是冶艳更对。

        他竟是这样一个极近风流的模样,将她方才心中的愤恨抵消了不少。人长得好看,那么见识短浅些,倒也无妨。他爱说些女子不该当官的怪话,叫他说就是了,万岁爷若肯听他这些怪话,早就没她们六局什么事了。

        这样一想,她心中更是松快了些。

        然而他正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表情,见她眉心一松,他便面色一冷,又问:“正白旗的旗主子,是皇后的胞兄完颜治吧?倒与我交情匪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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