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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少管归来1


两年后,袁明走出少管所的大门时,居然没有看到父母的身影。他失望的同时,不由得心头火起,暗怨:“爸爸妈妈,你们平时不来看我,倒也罢了。今天,可是我重获自由,重新生活的时候,你们怎么也不来接一接我,和我一起告别这痛苦难耐的监禁时光。难道我真的就坏到了无可救要的地步了吗?”

        在他被少管的这两年中,妈妈一次都没来看过他,爸爸来过几回,也只是在换季时,送些薄厚衣服和营养品,照例话很少,往往只两句:见面时,问过得惯吗?临走时,又问下次需要什么。

        不过,就在这仅有的几次会面中,袁明还是在他身上发现了惊人的变化。袁书清像很多医生一样有着职业性的习惯:酷爱干净,从来都是纤尘不染,修饰利落的。可这几次来探望儿子,居然胡子拉碴,衣服也皱巴巴的。袁明还难以置信地从他身上闻到了酒味儿。以前,他可是滴酒不沾的。但这些变化,并未引起袁明足够的重视,他轻率地以为,家里出了自己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孩子,爸爸一定情绪低落,借酒消愁,以至于染上了酒瘾。

        回家路上,袁明逐渐冷静下来,回忆起了爸爸的变化,还做了种种猜测,想到了爸爸、妈妈一定因为自己吵架了,自己的劣迹一定影响了爸爸的声誉;……甚至放开胆子预料到了妈妈病情加重了,只是没敢想最坏的结果。

        回到家门口,敲了半天门,爸爸才给他拉开门,他居然已烂醉如泥。袁明心里涌起强烈的不满:不去接我,却在家里灌“猫儿尿”,你还像个家长吗?!进屋后,又见满目狼籍,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酒气,哪里还像自己的家呀!他控制不住地正要发作,猛地看到了高悬在客厅墙上的妈妈的黑框像,立刻像被雷击了一样,愣在了原地。爸爸看到他这副样子,立刻泪流满面,喃喃着说:“那天,她一直跟在警车后面追你,直到摔倒,再也……再也……”袁明两眼一黑,栽到了地上。

        几天后,袁明才听院里人说,爸爸见到妈妈的尸体后,未掉一滴眼泪,只是长叹了一声。此后更沉默寡言了,有时,一天听不到他说一句话。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妈妈去世的几个月后,他居然放下了命一样的手术刀,搞了后勤。这就像在医院里引爆了一颗炸雷,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手里握着手术刀却不能救活爱妻而自弃,也有人说他为自己的手术刀只能救活别人的肉体,却无法救治儿子的灵魂而自悔。事实上,自肖云梦过世后,袁书清一直无节制地酗酒,很快便手颤抖得无法去拿手术刀了。

        这天吃晚饭时,袁明见爸爸又一杯杯地喝酒,忍不住劝道:“爸,妈已经去了,您就别……别自暴自弃……”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爸爸瞪起了血红的眼睛,直视着他说,“你……你就是我前……前世的冤家。”

        袁明头嗡地一下,想到了妈妈的惨死,爸爸的颓废,不全是因为自己?自己的确是这个家庭的冤孽。而周围的人也分明用各种方式确认着他的这个想法。昨天,他还在院里无意中听到,一个年轻的妈妈教训自己年幼的儿子:“你长大了,可不要像那个袁明一样,气死了妈妈,气疯了爸爸。”袁明呆立了半天,气得肺都快炸了,却无从发泄:人家说的是事实呀!

        眼下,父亲又这样直白地抱怨他,他便感到家庭内外一片肃杀。一个那么遥远的字眼儿闯进了他的脑海。

        经过反复选择,袁明最终选择了服药。这对他而言,是最简单易行的。这天下午,他准备停当,背起书包,打算在外面实施他的计划。

        出家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往昔温馨欢乐的家庭生活情景,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使他不忍离去,但他看到了那张黑框像,想到这些欢乐的制造者,也是欢乐的中心,却变成了白壁上一个表情肃穆的黑白相片,没有了如花的笑容和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他还是这人去屋空悲剧的制造者,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急忙转过身,抬手去拉门,却先听到了响亮的敲门声。

        袁明一怔,接着一阵心慌,以为一定是爸爸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背上的书包掖到了被子底下,才又走出来开门。

        门的却是东城公安分局刑警队副队长章汉生,正是他一手办理的袁明他们的案子,也是他亲自把袁明送进少管所的。他对袁明的情况十分了解,一直认为他仍是可造之才,担心他就此沉沦下去,经常去少管所看望他,回回还带着学习书籍,鼓励他认真接受教育,努力学习,出去后继续学业,争取按预定目标考取大学。

        袁明一见是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的行动已被对方查觉,不由得流露出惊恐的表情。章汉生见他这副模样,立刻引起了他职业性的警觉,审视着他走进了客厅,坐到了一张沙发上。袁明手忙脚乱地沏了茶,手足无措地站到了章汉生对面。章汉生示意他坐下,袁明犹豫了一下,坐到了章汉生旁边的沙发上。

        “这些天,在干什么?复习功课了吗?”章汉生温和地问。

        “没有,在家闲呆着。”袁明摇着头说,他已逐渐恢复了常态。他冷静地想到,章汉生不可能知道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这种事自己要不说,没人会知道。

        “我知道,上次出事,你是出于义气。在本质上,你还是个好学生。”章汉生拍着他的手背,真诚地说,“不过,你从少管所出来,并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这段经历肯定对你思想上、心理上造成了不良影响,需要你努力克服,有信心吗?”

        袁明勉强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出章汉生的这番话发自肺腑。可现在,他已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远离了他。

        “学校的事,你父亲联系得怎么样了?”章汉生关切地问。

        “哼,没什么进展。”袁明冷笑道,心说:“我爸爸光顾着喝酒,哪还管我上不上学?!”袁明后来才知道,自打他出来,他爸爸实际上四处替他联系学校。可处处碰壁:哪个学校愿意要一个从少管所出来的祸害呀!

        “我倒替你联系了一所,只是学校差点儿。”

        “哪所学校?”袁明下意识地问。

        “六十九中。”

        哼!火男所在的学校,也是本市最差的中学,袁明冷笑着想。

        “不过,我始终认为学校的优劣是次要的,关键还得靠自己的努力。”章汉生转换了语气。袁明也是后来才知道,章汉生为他上学的事儿,跑了好多地方,也处处碰壁。最终选择六十九中,是因为六十九中的教导主任跟他是中学同学,好说歹说,才将他办进去。

        听了章汉生这番话,袁明虽觉得已事不关己,心里却也涌上一股暖意。

        章汉生无意中注意到了墙上的遗像,似乎一下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他急忙抓住袁明的一只手,温情地说:“你妈妈的事儿,我也听街道上的人说了一些。这就是生活:你冲动之下,干了件自以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往往会铸成大错。光自责是没有用的。你现在要做的只能是从头做起,做一个人格完美、有益社会的人,从而让世人重新认识你。这也就不辜负你妈妈对你殷殷的期望了。”

        袁明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这是他出来后,第一个鼓励、安慰他的人。他感到特别的温暖亲切。

        “你出生时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章汉生动情地说,“可以说,你的生命是你妈妈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她为你耗尽了最后一分心力。所以,你一定要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它来之不易呀!我想,只要你严于律己,努力学习,一定会有一番作为,也一定能弥补你以前的过失,告慰你妈妈的在天之灵,使她含笑九泉的。”

        章汉生走后,袁明将书包里的安眠药扔到了马桶里,用水冲走。他不甘心就此离开人世了。

        一星期后,袁明到六十九中报了到。章汉生原本给他联系的是高一,想让他从高一上起,完整地上完高中的课程。袁明却坚持要上高二。进少管所前,他在高一念了一学期,在“里面”自修了一部分高一和高二的课程,他有信心学好高二后一学期的课程。教导主任本来就不想把他插进高一的新生里,怕他成为害群之马,见他坚决要上高二,就顺水推舟地把他安排进了高二最差的三班。

        班主任是个又矮又胖的女老师,姓方,后来,袁明才知道,班里的同学背后都叫她“地球仪”。方老师把袁明从教导处领出来,先领到了她的办公室里,冷若冰霜地注视了他几秒,才厉声说:“你的情况,我了解。希望你来这里后重新做人。胆敢再胡作非为,我立即让你走人。我才不管你是通过谁的关系进来的呢!”

        袁明屈辱地点了点头。虽然他有少管所的经历,但挨老师这样的训斥,在他学生生涯里,还是头一遭。

        袁明被安排在了班里最后一排,还是紧挨墙角。袁明倒喜欢这僻静的地方,他本来就想默默地苦读,可同桌偏是个饶舌的女生,很胖,嘴里总咀嚼着零食。袁明一坐下,就知她叫石军梅,还听说了,这高二三班是全校出了名的最乱的一个班。

        第一节数学课,袁明就领略了这个班的“乱劲儿”,感觉基本没有课堂纪律,老师讲老师的,学生干学生的,闹哄哄的,像自由市场。袁明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听,才能听清老师讲了什么。老师们显然对此司空见惯,绝少管理,被吵得心烦了,顶多敲一下黑板擦。袁明虽然有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会乱到如此地步,见老师扭过身往黑板上写习题,就纳闷地问石军梅:“你们平时就这样上课吗?”

        “基本上是这样的,班主任的课稍好一些。”石军梅冷笑道,“你要是想在这里学习呀,算是找错了地方。”

        “不来学习干什么?比如你?”袁明不解地问。

        “我嘛,混到高中毕业就去接我妈的班儿。”

        袁明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打算解黑板上的习题,忽见班门开了,贾火男背着一个扁扁的书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袁明忍不住吃惊地问石军梅:“贾火男怎么会在这个班?她应该高一届才对呀!”从少管所出来后,袁明一直躲着不想见火男,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

        “你也认识她?”石军梅略显意外。

        “听……听说过。”袁明支吾着。

        “也是,不知道她的人也少。”石军梅冷笑着感叹,“她休过一年学。实际上,她父母给她找了份儿工作,怕她在学校里惹出乱子来。可她去了单位不足一星期,就把管她的领导打了,让人家开除了。东游西逛了一段时间,她父母只好又让她回来上学。校领导本不打算接收她,可得罪不起她爸爸。她爸爸是市医院的副院长。她一回来,又成了咱们学校的女”大王”,学校里的”牛头马面”,都得给她留一份儿。知道为什么吗?”

        袁明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她厉害倒在其次,她傍的可是侃大佬。”石军梅神秘地说。

        一听这名字,袁明气不打一处来,皱了皱眉,不再吱声了。他没想到又会和火男搅和在一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上午,袁明都在角落里看书学习,未离开座位一步。贾火男一直和一帮男男女女神聊,根本没有注意到袁明。两人各忙各的,相安无事。放学后,袁明见火男先出了班门,他才收拾起书本往教室外走。

        出了教室,离着老远,袁明就见火男和一群歪三扭四的男男女女站在楼梯口,嬉笑着胡吹乱侃。这群人中,有几个袁明听石军梅介绍过,都是贾火男的“小弟”。那个带着一脸谄笑,正跟火男说话的干瘦男生,外号叫小臭屁,他的学名石军梅反而没说。小臭屁身旁俩高个儿,一个叫珠蛋,另一个叫拐拐,剩下的袁明就不认识了,其中还有几个脸特别生,可能是外班的。袁明见眼下的情形实在无法躲开火男了,想到迟早要和她照面,便一昂头,目不斜视地走向了楼梯口。

        火男无意间一扭头,惊讶地看到了走过来的袁明,忙问身边的拐拐:“他怎么会在咱们学校?”

        拐拐见火男问的是袁明,显得有些意外,反问道:“你不知道吗?火姐,他是咱们班新转来的。”

        “这怎么可能?”火男直视着袁明,喃喃自语着。

        袁明已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小臭屁转了转眼珠,误以为讨好贾火男的时机到了,便横到了袁明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还张牙舞爪地抓住了他的脖领子,喝道:“嗨!你他妈懂不懂规矩?见了赫赫有名的火姐,怎么也不打声招呼,直眉瞪眼地就要走?快,叫火姐。”

        袁明心头火起,却努力压制着,不想来这里第一天就惹事,便想拉下他的手,推开他,走人。但他还没动手呢,火男却先瞪起了眼,上前踹了小臭屁一脚,骂道:“滚开!你他妈算哪根葱?用你介绍?!拿下你的狗爪子,滚到一别去。”小臭屁急忙松开袁明,躲到了一旁。

        袁明白了小臭屁一眼,看也不看火男,径直走向楼梯口。火男默默地跟了上来。

        两人下了楼,火男快走几步,拦住袁明,不无讥讽地说:“你这三好学生,怎么也跑到我们这出了名的破班里来了?太屈才了吧!”

        “你有话就说一句,没话就去找你那帮狐朋狗友去,用不着拿软刀子捅我。”袁明眼里冒火地喊道。

        “你跟我发什么火呀?是你和大力不知轻重,跟大佬过不去,才落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拿我撒什么气呀?再说了,我对他们打你告你的事儿,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火男也有些火。可看了袁明一眼,又努力压下了火气,耐心地说。

        “你事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知道了,就不会让大佬打你告你,会给你们做调解,还会让你和大佬做兄弟。”

        “那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和他做兄弟。”袁明想起了妈妈的惨死,满腔仇恨,咬牙切齿地说,“你和我要想还像以前一样作姐弟,你就离开他,和他一刀两断。要不然,我们也只能桥归桥,路归路了。”

        “我离开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和……”

        “那好,我们从此就是陌路人了!”袁明不等火男说完,语气坚定地打断了她的话,扭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从此,袁明和火男真像陌路人一样,虽同处一座教室,相互间却从不说一句话。袁明还发现,在这两年中,火男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以前,她虽然脾气暴躁,好勇斗狠,但绝不横行霸道,胡作非为。现在却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专为她周围那几个人撑腰出头。而那几个人狗仗人势,成天为非作歹,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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