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楔子==

        齐真的童年记忆笼着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幽暗潮湿的小屋在墙角处杂乱堆放着几只暗绿色啤酒瓶，沙发上时常酣睡着一个瘦削的被称作“父亲”的男人，男人的眼睛在酒醉时会变成猩红色。

        但是在灰黑色基调的阴霾记忆里，却跃动着一抹亮眼的色彩。是向日葵的鲜黄，是盛夏青草绿，是一个女孩泛着圣洁光芒的天使般的纯白。

        这抹色彩的主角是陆念青。陆念青，一个被齐真在心里头默念了十一年的名字。

        2004年的时候，齐真上一年级了。她小脸白嫩嫩的，阳光下能看见可爱的小绒毛。大眼睛也生得水灵，唯独头发乱糟糟的。班主任周老师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孩子，每天把齐真唤到办公室里扎小辫，一边梳头发一边念叨着：“小真最乖，小真最可爱，老师最疼小真。”。

        齐真对妈妈没有印象，就在心里头把周老师当妈妈来看。周老师家刚好有个女儿，在学校里上六年级，是戴着三道杠的大队长，叫陆念青。

        陆念青很宠这个小妹妹。当时她是学校广播台的播音员，每天中午负责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而齐真很荣幸地获得了点播故事的特权——而其中绝大多数故事，都是陆念青亲自写给小齐真的。鼓励她笑，鼓励她勇敢，鼓励她中午多吃胡萝卜。

        快乐的情绪持续了一整年，直到二年级开学那天，齐真怀着满心期望踏进教室的时候，却没能看见笑颜温柔的周老师。

        “是齐真吗？”，新来的男老师拿着学生名册比对着照片询问。

        齐真木讷地点头，眼睛还在四处搜寻周老师的身影。

        “喏，周老师特意让我转交给你的开学礼物哦。”，男老师递给齐真一个彩纸打包的长方形包裹，“去找自己座位吧。”

        齐真接过包裹，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拆开包装纸，果然就看见一封标着拼音的告别信，字迹整齐但稚嫩，落款是陆念青。

        “小真你好，我毕业啦，要去清源中学读初中一年级。这是我写给你的童话集，祝你好好长大。”

        童话集是一摞a4纸装订成的，每一页都是精美的手抄报，陆念青几乎暑假里的每一天都在写写画画。齐真捧着这本画册，感动之余生出慌张：周老师去哪了？陆念青去哪了？清源中学是什么？广播站要换谁来读故事？

        这些问题，在开学一周后，慢慢都有了答案。周老师因为搬家调走了，陆念青姐姐从小学升入了初中，广播站有了新的播音员，那个人却不会再专门为她读故事了。

        7岁的齐真，第一次体会了分别。

        她在家吧嗒吧嗒无声地掉眼泪。爸爸问她为什么哭，她不说话。爸爸又问，她说，周老师不教我了。陆念青上中学了。

        她爸就轻蔑地笑了两声：“人家发达啦，搬家啦，不稀罕住咱们这个破大院儿啦。”

        “那我还能见到念青姐姐吗？”，齐真问。

        “你还想见人家？哈哈哈”，齐坤成身子往沙发上一歪，发出自嘲的笑声：“人家可不想见你呦！”

        齐真不吱声。她不相信，不相信那么温柔的周老师会丢下自己，更不相信陆念青姐姐会忘了自己。

        但在那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里，分别和遗忘，是太普遍的事情。

        2010年，齐真也终于踏进清源中学的时候，才终于再次听到陆念青的名字。

        她依旧闪耀。开学典礼那天，陆念青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站在主席台上，黑马尾扎得高高的，在阳光下变成金色，闪着18岁的光亮，作为高三学生代表发言。

        齐真听见几个老师在后边窃窃议论，“听说没有，这小丫头物理竞赛拿了金牌，模联时候带着校队拿了区里第一。”

        “何止啊，你看见她发校刊的文章没？那小文采要拿出去参赛，也能捧个大奖回来。”

        “嗯？作文大赛她没参加吗？”

        “说来也怪，怎么劝都不参加。人家孩子说了，写作是很私密的事情……”

        后面的对话，齐真没听清楚。她在心里重复着那句“写作是很私密的事情”，又想起那本画册，那本显然倾注了无限心血的故事集——自己是不是很幸运啊，独享了陆念青的一份秘密。

        她于是迫切地想要和陆念青打个招呼，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想告诉她那本画册支撑着自己度过了整个童年

        ——可惜她一次也没碰见过陆念青。

        高三毕业生在单独的一栋楼里封闭管理，课间操和午餐时间和全校错开，唯一能捕捉到陆念青痕迹的地方，就是每个月张贴在宣传栏里的高三成绩榜。

        陆念青霸占着理科的榜首。据说，纯粹是为了证明“女生学理科照样拿第一”。

        很酷，很有风格，很言出必行。齐真心里又多生出了几分崇拜。只是关于陆念青的传说听得越多，她就越不敢去打招呼。就像那个自卑的可怜男人齐坤成十几年来给她灌输的那样：你就生在了个废物家庭，别老想着癞□□吃天鹅肉——她得承认，她被教训得有点自卑。

        不过她到底和父亲不同，父亲的自卑全变成了对生活的怨怼，齐真却巧妙地从自卑里寻求超越。所以齐真在小本本上，一条一条地列下了陆念青的成就，然后逼着自己向陆念青的方向靠近。

        她也前进到了榜首。她也参加了模联。唯一不同的是她去读了文科——没办法，她是真学不懂物理呀。

        “陆念青”三个字变成了一个非常抽象的符号，齐真暗戳戳地追逐着，盼望有一天能和她并肩站立在同一个高度——她不想再做被陆念青庇护的小朋友。

        于是，整个中学六年，变成了一场追光游戏。2016年，终于高考结束，拿到了思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陆念青的母校，本市的top。

        齐真终于摆脱了父亲的控制，18年来第一次呼吸到自由。也是在18岁的这个冬天，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夜晚，她遇见了陆念青。

        当时是十一月末，北岸市气温骤降，齐真参加的舞社聚餐结束，一群人打打闹闹地从烧烤店里钻出来往学校溜达。过天桥的时候，齐真却一眼看见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背影。

        女人栗色的长发披肩，却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乱。侧脸还是那样好看，但是和高三那年比，显然多了几分清颓。在她的右手里攥着一小瓶白酒，瓶盖开着，酒已经下去了大半。

        齐真心里抽得一紧，想打招呼，又怕唐突。可她旋即看见，几米远处有几个男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往这边瞟着，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辛晴，我遇到熟人，去打个招呼。”，齐真拉了下室友的袖子说道：“你们先回吧，我晚点走。”。

        辛晴顺着齐真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那个微醺的女人。

        “要我等你吗？”，辛晴问，“我看她好像喝多了。”

        齐真摇摇头，“没事，我送她回去。天儿冷，你快跟着他们一块回去吧。”

        辛晴没再说啥，快步跟上了大部队。目送着一行人走远，齐真才回过头来凝眸望向陆念青的背影。

        楚楚可怜。

        对面那几个男人忽然吹着口哨走过来了，为首的那个男人笑得一脸猥琐：“美女，不开心呀，请你喝一杯？”

        陆念青一个眼神瞪了过去，紧盯着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十几秒钟之后，男人竟然被盯得发毛。

        “草，母老虎啊。”，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齐真跟着松了一口气。刚才短短的十几秒里她都想好了，但凡男的敢作出一定点的出格举动，她就敢上去拼命。

        陆念青见几个男人走远了，抬起手臂，又仰头小酌了一口，然后任由苦涩的酒精滑过喉咙——烧灼感直让喉咙发烫。

        齐真在背后看得心疼，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从陆念青手里抢过了酒瓶：“别喝了。”。

        声音温柔却冷冽，带着一点威严，给陆念青吓了一跳。

        “唔，干嘛呀。”，陆念青的声音在微醺状态下软绵绵的，“把酒给我，我就喝这一次好不好。”。

        “不给。”，齐真把酒倒掉，然后把空瓶子递回去：“喏，瓶子还你。”

        陆念青面上带了些愠色，虽知道对方大概是好意，还是忍不住嗔怪：“你干嘛管我啊。”

        “念青姐，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齐真把语气放得很柔，轻轻拉起陆念青冻得通红的手。

        感觉到手掌心处传来的一股暖意，陆念青放下了戒备和愠怒，顺从地点头答应：“好。回家。”

        “你家在哪，我打个车。”，齐真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却迟迟没能听见对方答复。再抬头时，却发现陆念青的眼睛里泛着水光。

        “不哭不哭，”，齐真把她揽近，轻轻拍着肩膀安抚，身体中间却留足了空隙。

        但陆念青还是下意识地向后挣开了，转过头去擦了下眼泪，又强装着笑意说：“谢谢你啊。我自己打车回家，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你还记得我吗，”，齐真问，“念青姐姐，我是齐真。”

        陆念青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上下仔细打量着齐真，眼前女孩的面庞果然和记忆里的小姑娘重合起来——只不过，从女孩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柔软脆弱，饶是披着及肩的黑发，也还是透出几分英气。

        “真的是你？”，陆念青满眼惊喜，“我每个学期给你写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什么信？”，齐真疑惑。

        “哎，果然没收到吗。”，陆念青叹了一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故意不回信的。”

        齐真的心里颤了一颤，比起没收到信的失落，更多的是窃喜。她窃喜，自己的念念不忘一直隔着时空有所回响。她确实没收到实体的信件，可是在城市的灰尘和光束中，她真的无数次感应到过陆念青的惦念。真的，在很多个心力交瘁的瞬间，她都感应到有一个声音在劝她不要哭。

        “我好想你。”，齐真把双臂张开，声音半带着哭腔，阔别多年小心思念的那些委屈全都在心里翻涌。她最后看着陆念青，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小声吐出一个字：“抱。”。

        陆念青扑哧笑出声来，齐真哪有变化，哪有什么“英气”，还是那个软糯糯的小妹妹。

        “乖，这不就见到了嘛。给我留个手机号，以后都不会失联了。”，陆念青暂时忘掉了自己那些糟心的事情，把齐真轻轻揽进怀里，让齐真的下巴刚好抵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安抚着她的情绪，手掌轻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好啦，换个地方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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