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空气静默了。透明的玻璃杯里橙色果汁和褐色可乐已经饮尽，只剩下冰块折射着酒馆幽暗的黄光。

        她们对视，对视，在同一时刻张嘴，又在同一时刻欲言而止。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流动，到底谁先开口，到底谁来戳破这层薄纱纸。

        “喂，陆神，冠呈刚才和我通话，说待会儿要过来坐坐呢！”，前台小哥高声吆喝了一句。

        手里还忙活着调酒，眼神正瞥向手机屏幕。

        “我俩不熟，就不见了吧，”，陆念青嘴里回绝着，开始起身穿衣服，“走吧，齐真，送你回去。”

        齐真拎着风衣紧跟在陆念青身后。

        “真不等了吗？”，对两人往事毫不知情的小哥仍不死心，“冠呈可是专门为你赶过来的。”

        “那你替我转告他，不用自作多情，”，陆念青说，“还有，我有女朋友了。”

        咣当。

        小哥手里的杯子一个没拿稳，摔在了桌上。他看看陆念青，又看看齐真，呆呆道：“你俩……？”

        “嗯。”，陆念青扬起笑脸，用小鼻音给出一个坚定的回应。然后拉着齐真推开木门迈过门槛：“我们先走了哈。”

        牵着手站在酒馆门口，齐真讷讷地问：“念青姐，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吗。”

        “是，”，陆念青说，“所以，你答应吗？”

        陆念青以为，自己也会轻易听到那个坚定的“嗯”字。没曾想，却得到的是齐真缓缓的摇头。

        “可以知道理由吗。”，陆念青问。她本以为，气氛烘托到了这个地步，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该水到渠成了。

        齐真低着头，轻咬着嘴唇，过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这些天我回去也想了很久。我不应该错把友情当爱情的，现在这样就很好。对吧。”

        “所以，这是你思考了十多天，得到的答案对吗，”，陆念青说，“不是赌气，是真的这样想，对吗。”

        “嗯。”，齐真艰难地应着，心里祈求陆念青不要问下去了，“我该回家了，明天早起还有兼职。”

        “那上车吧。”，陆念青说，“回学校是吧？”

        “是。”

        一路上，两人各自怀揣心事，沉默盈满了整个车厢。陆念青刻意放了首轻快的音乐，强颜欢笑着退归朋友的身份。

        回到家，陆念青脱下羽绒服，从镜子里看到身线纤柔的模样，忽觉悲从中来。柔弱不再需要伪装，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失了养分的枯草，被心头那抹阳光刻意地掠过了。

        脱下长裙，换上睡袍，再把长裙仔细叠好藏进衣柜深处。她想，以后不会再穿了。

        可是齐真又怎么会是没有苦衷呢。她只是没办法告诉陆念青，在冷静下来的这十几天里，梦靥是如何折磨着她。

        父亲十几年如一日地给她灌输着自卑的情绪，大肆渲染着阶层间的鸿沟，在梦里齐坤成恶狠狠地诅咒她：你真以为在一起就万事大吉了？你是买得起车还是买得起房，你凭什么拉着人家天之骄子过苦日子？

        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棉枕经常多一道水印。齐真分不清，梦里的那些拷问到底是童年噩梦的烙印，还是来自自己心底的声音。可一到清醒时，这些质问就变得现实。

        齐真问自己，我凭什么啊。

        想了十天也没有想出答案。她方才醒觉，也许就像陆念青说的那样，做朋友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躺在床上，眼睛直睁到半夜，也还是睡不着。陆念青看见自己摇头时候失落错愕的表情愈发清晰，开车送自己返校时轻抿嘴角蹙眉的样子愈发清晰，更可怕的是，剧场里她的一颦一笑——还有十指相扣直到手心微汗也坚持紧握的那半个小时。

        注定无眠了。齐真翻下床，点开usb的小夜灯，开始在白纸上勾勒陆念青的模样。

        所有的瞬间都在这个夜晚重现。碳素笔嗖嗖地在纸上摩擦，她画下天桥上陆念青握着酒瓶的背影，幼儿园里荡着秋千望向星空的侧影，校园湖畔侧头看雪的侧脸，餐厅里抱着吉他弹唱时目光望向自己的一瞬、俯身替她系安全带时的亲昵……记忆的碎片跃然纸上，桌上七零八落地堆满画作。

        七点多钟，天蒙蒙亮，齐真打了个哈欠，把一夜的画作叠成一摞，推到桌角。

        其中有零星几张画作上，墨迹被水渍晕开。齐真拒不承认那是由眼泪润湿的。

        白天是治愈黑夜的良药。夜晚就算是再艰难地辗转反侧，等到白天走进阳光里时，一切情绪又都被隐藏了。

        周一早上，齐真斜挎着帆布背包去公司实习。在地铁站到公司的路上，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大声哭：“我就要这件嘛呜呜呜呜它坏掉了呜呜呜呜”——哭声可谓撕心裂肺，女孩身后的念青母亲俯身哄着，却仍是束手无策。

        小女孩哭声越来越悲恸，齐真听了几句，明白过来：小女孩在去幼儿园的路上把最喜欢的羽绒服划破了，现在一甩胳膊，羽绒服里就飞出几片鹅绒。

        齐真笑了笑，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看着小女孩，问：“小朋友，你喜欢下雪吗？”

        “嗯？”，女孩暂停了哭泣，回答齐真：“喜欢！”

        “那你看啊，你挥一挥袖子，就会下起一场雪呢，”，齐真说，“所以呀，你是老天选中的幸运小孩，是冬天的魔术师呢！”

        齐真的话果然起了效力，女孩自己动手擦干净了眼泪，奶声奶气道：“唔，我会变魔术呢。”，说着，又挥了挥衣袖，果然“下”出几片白雪。

        年轻的母亲微笑致意，简单道谢后，拉着小姑娘走远了。

        齐真目送着母女俩的身影渐远，转身加紧步伐朝着公司小跑去。她没有发现，在街对面，陆念青浅笑着目睹了全程。

        上班坐到工位上，齐真看到一条未读消息。戳进去，竟然是陆念青。

        「小时候会害羞的小姑娘，现在也学会保护别人了呢。」

        读完短信，齐真觉得心里明亮起来。陆念青还愿意主动发消息，那应该证明，她还是愿意延续朋友关系的吧——这样，就恨满足了。

        「因为小时候听过你的童话，所以才能把童话传递给小朋友」，齐真回复。

        「那我这个大朋友可以有童话听吗？」

        「没有。」齐真回。

        陆念青刚撇嘴准备痛斥齐真的绝情，又紧接着看到齐真发来的下一条消息：

        「大孩子不听童话。我们把现实变成童话。」

        靠。这真的是友情吗。

        陆念青把手机扣在桌面上，逼自己投入工作。然而一行行敲着代码时，她脑海里闪过黑板上的胡乱涂鸦和夜空中纷飞的小雪花，闪过单车后座和白木秋千。

        好像还真的是童话。和齐真做朋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些瞬间，无一不充斥着浪漫主义的斑斓色彩。

        想到这里，陆念青觉得释然了。友情也挺好，最多，自己添一份一厢情愿的单恋。

        她起身去打了一杯冰美式，回到座位上一饮而尽。终于彻底打起了精神，重现化身无情敲代码的工作机器。

        中午吃饭时候，唐诗元坐过来八卦：“跟我讲讲跟我讲讲，你和小妹妹进展怎么样啦？”

        “你想听实话呢，还是想听童话呢？”，陆念青托腮问。

        “听实话呗，”，唐诗元说，“那天散场走在你俩后面，隔着十米远都能看到粉红泡泡。”

        陆念青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就是，我被拒绝咯。”

        “怎么可能！”，唐诗元低呼，“小孩不会还在跟你置气吧？照理说不会啊，你自己是没发现，她那天看你的眼神多深情。”

        “原因我也不清楚呀，”，陆念青说，“不过我们之间毕竟隔着性别呢，小孩有自己的考虑吧。”

        “18岁，也不小了，该懂的早就懂了”，唐诗元叹息，“而且齐真看着不像是爱耍小脾气的人啊，不答应你，怕不是另有隐情吧。”

        “另有隐情？”，陆念青自顾自重复着，“应该不会吧，没听她说有其他男生在接触啊。”

        “哎，无所谓啦。”，唐诗元拍拍陆念青的肩膀，“是小屁孩没有眼光，你也不要太难过哈。”

        “去！不许说我家小朋友！”，陆念青用胳膊肘轻击了唐诗元一下，“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陆念青！我信你有鬼了，”，唐诗元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排骨泄愤：“亏我帮你说话，你见色忘义吧就！”

        陆念青调皮地晃了晃头，心情颇佳，吃掉盘子里最后一颗小油菜后，小声告诉唐诗元：“喏，你的「色」来了。”

        言罢，唐诗元就看见倪卿端着餐盘朝自己走过来。而陆念青，已经端着空餐盘起身了。

        “这没人吧，”，倪卿问着的时候，已经坐了下来，“你朋友先走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不来她能走吗。

        “嗯，她吃得少，扒拉两口就走了。”，唐诗元说。

        “嗯”，倪卿舀了一小勺汤，“的确，你是咱们公司里，名列前茅的能吃。”

        这算是被倪总夸奖了吗。能吃难道可以涨工资吗。

        “额，吃得多干得多啦……”，唐诗元讪讪地笑笑。

        “不说这个。你是不是好奇，我最近为什么总盯着你”，倪卿问。

        “嗯？”，唐诗元没想到倪总问得这么直接，怯生生地问：“因为我……太闲鱼了……吗。”

        “你这算是不打自招？”，倪卿轻笑了下，“算了，不闹你。最近有一个和瑞士对接的项目，你是组里唯一一个兼通德语和法语的。过完年就出差，要去半年，你考虑一下。”

        “啊……”，唐诗元没想到让自己获得机会的竟然是语言水平，“我可以。”

        “不用急着答复，和家里人也商量一下。”，倪卿说完，也收拾餐盘起身了。临走时，又回头补充一句：“当然，我私心也是很希望你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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