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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永宁法音


第163章  永宁法音

        “天色不早了,我们到前面佛寺投宿一晚。”

        楚渔父遥指前方,大门艺抬眼望去,就见一座宏伟佛寺,错落有序的重重殿阁从山脚处一直延伸至平坦原野上。

        佛寺外围是大片望不到头的田亩,农舍点缀其间,想必都是佛寺名下的庄园产业。

        等一行人来到佛寺门前,赫然可见门楼繁复斗拱间有一面朱漆匾额,上书“敕建永宁寺”五个金字,内中也隐隐传出诵经之声,法度庄严。

        大门艺见状不禁感叹,这才是天朝气象。渤海郡国虽然也有佛寺,但与此间相比,完全就是乡村野庙一般鄙陋可笑。

        几人还未进入佛寺,就见门外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知客僧,楚渔父上前言道:“小师父有礼了,我等是路过客商,只因急于赶路,错过驿馆,不知能否在贵寺投宿一夜?”

        那名知客僧瞧了楚渔父一眼,见他身上布衣洗得发白,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物,语气冷淡道:“本寺近来忙于为河北百姓祈福消灾,外客不便留宿。”

        楚渔父抬手捻须,一副教书先生的作态:“噫!小师父此言差异,佛菩萨有普度众生的弘愿,你等肯为河北百姓祈福消灾,为何不能留我等投宿一夜?”

        “哼!你也不看看,我们这里是什么所在?”知客僧抬手指着门楼匾额:“永宁寺乃是本朝太祖下诏敕建,莫说定州大小官吏,就算是幽州节度使来本寺上香,照样要礼数恭敬。若是再口出狂言,立刻拿下你们打几十棍,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楚渔父当即发怒:“好你个恶口比丘,不让投宿便罢了,竟然还敢出言威胁,信不信我找上朝中亲朋故旧,夺了你这敕建匾额,看你们还能猖狂到几时?”

        大门艺闻言一愣,他没想到楚渔父竟是这般性情,眼看将起纷争,连忙上前劝阻:“哎呀,这如何使得?还请小师父通融通融,我等只求几间禅房客舍歇息便可,绝不搅扰寺内清净。”

        说这话的同时,大门艺顺便往知客僧手中塞去一块银铤。逃亡这种事,如果没有银钱傍身,注定走不长远。

        而即便是佛寺道观这种地方,照样有经营算计,绝非两手空空就能随意进出,越是宏大庄严,越是花销繁多。

        知客僧低头扫了一眼,稍稍掂量手中银铤,原本挂在脸上的冷淡鄙薄神色,立刻变为恭敬有礼,变戏法般收起银铤,随即合十躬身:

        “小僧无礼,冒犯众檀越了。寺内确有空置客舍,请随小僧前来。”

        “那就有劳小师父了。”大门艺回礼拜谢,偷偷瞧了楚渔父一眼,见他昂着下巴轻声冷哼,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幸好没有多言纠缠,让大门艺松了一口气。

        跟着那知客僧来到偏院,就见此处院落客舍大多空置,加上一路经过所见,少说能够容纳两三百名客人,大门艺暗暗震惊于这座佛寺的宏伟,不由得询问道:

        “小师父,不知这永宁寺有何来历,竟能得太祖爷下诏敕建?”

        知客僧颇为自豪,一派与有荣焉之态:“当年太祖亲征河北,平定叛军,一度陷入围困,所幸被本寺祖师广德上人解救,方能逃出生天。太祖对广德上人十分敬仰,亲自拜其为国师,执弟子之礼,甚至想请他到长安洛阳升座讲经。但广德上人不慕名利,只求一处丛林栖身清修,因此太祖特命降诏,敕建永宁寺,方圆百顷田庄作为供奉!”

        “扯淡!”就听跟在后面的楚渔父骂了一声,直白讥讽道:“为了吹捧自家祖师,真是什么诳语都说得出来。大夏太祖当年遇到的对手,岂是你们祖师能救的?充其量是通风报信的微末功劳,却要吹得比天还大,当真魔子魔孙!”

        “你——”知客僧听得一清二楚,回身指喝,当即就要叫骂呵斥。

        大门艺见状,只好赶紧将劝住双方,连连作揖道歉,另一边半推半劝,让楚渔父进入客舍,好不容易缓和争执。

        知客僧愤愤离去后,大门艺这才稍微放下心思。回到客舍,就见楚渔父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似乎嫌弃屋中太过简陋,嘴里嘟囔着怨言。

        大门艺哪里敢责备楚渔父,示意随从到一旁整理床铺,然后上前攀谈:

        “先生见多识广,莫非那知客僧所言不实?”

        “当年我可是——”楚渔父险些脱口说出亲身经历,赶紧改口:“咳咳!当年大夏太祖与刘玄通交手,那可是打得惊天地、泣鬼神。

        “刘玄通天生板肋虬筋,练就龙虎二劲,神力举世无双,抟铁似握泥、掷象如抛块。纵马挥刀杀入阵中,所过之处尸山血海,惨不忍睹。大夏太祖左右亲卫被刘玄通砍得七零八落,就连太祖本人都险些被一刀腰斩!”

        大门艺听得尤为震惊,能够开创大夏基业的人物,那是何等英雄豪杰,竟然也曾如此狼狈?

        “那大夏太祖最后是怎么赢的?”大门艺问道。

        楚渔父耸了耸肩膀:“还能怎样?就是把粮道断了,刘玄通的大军不战自溃了呗。”

        “就、就这样?”大门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明明刚才还是堪比混世魔王一般的强敌,转眼就变成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

        “不然呢?”楚渔父丝毫不觉稀奇:“刘玄通再厉害,他也就是一个人啊。战场这么大,把守城关、侦察巡逻这些事,都要靠手下兵士来干。没有粮草,还怎么带兵打仗?造反也要吃饭。”

        “这话在理,是我疏忽了。”大门艺随后又问:“那方才知客僧提到的广德上人,又是何方高僧?”

        “广德上人就不是什么正经僧人,无非是前朝末年战乱不断,投身佛寺,剃了光头,靠着给人做苦力,勉强混口饭吃。”楚渔父直言道:“那家伙所在的佛寺,趁着乱世聚敛了不知多少钱财。刘玄通起兵后,自然是将其占为己有,广德上人也沦为了苦役。

        “他或许是不甘于此,想要谋一场富贵,探明刘玄通部的屯粮所在,然后偷偷去给大夏军队通风报信。说来也巧,大夏太祖一向喜欢带着亲卫外出侦察,正好撞见出逃的广德上人,从而获悉敌情。至于这座永宁寺,就算是赏赐吧。”

        大门艺夸赞道:“太祖爷赏赐当真丰厚,这么一座宏大佛寺,加上周围田产庄园,几代弟子都享用不完。”

        楚渔父却面露不满:“当年河北打得千疮百孔,怎么可能修得起这么大的佛寺?说是敕建,就是放手让广德自己筹建。一百多年下来,这永宁寺也不知聚敛了多少财富、霸占了多少土地!”

        大门艺哪里听不出对方对永宁寺的不满,也不敢反驳,只好拿出干粮,又转头去让随从打水。

        胡乱吃了一些,大门艺渐感疲倦,他刚刚洗漱完毕,正要歇息,却见楚渔父离开客舍。

        “先生有何贵干?”大门艺问道。

        “我随便逛逛,看看这永宁寺,你尽早歇息便是,不用管我。”楚渔父摆了摆手,身形没入夜色之中。

        大门艺还想追问,奈何对方走得太快,自己也不好强言挽留,只求今晚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抱着满肚子的疑惑和忧虑,大门艺回到客舍,悄悄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革囊,内中一个圆滚滚的事物,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他不敢打开验看,匆匆塞入怀中,和衣而睡,倒头边着。

        ……

        夜色已深,经历雨水的永宁寺,清凉宜人,闻夫子行走廊庑间,衣带当风,颇为闲适。

        “难得见你这样大加批判。”

        袖管之中,一只木鸢飞出,听他问道:“看来你很不喜欢永宁寺这帮和尚?”

        闻夫子露出无奈笑容,也不答话,他转过拐角,便来到一座经堂之外。

        这个时辰按说夜课已毕,寺内僧众理应熄灯就寝,但经堂内中仍旧灯火通明,晕黄光亮透出窗纸,与之一同传出的,还有一阵男女欢笑之声。

        闻夫子两臂叉抱胸前,背靠墙角,木鸢落到窗台上,小心翼翼啄开窗户纸,动作轻盈细致,悄无声息。

        借着细小孔洞,木鸢将内中情形尽收丹玉眼珠——几名僧人敞开衣衫,露出臃肿肥硕的躯干,各自左拥右抱着美貌女子,上下其手;他们面前餐案上陈列着美酒佳肴,就连所用杯盏碗碟也多是做工精美的金银器;堂中还有几名身材妖娆的胡人舞姬,踩在鼓上翩翩起舞,身上薄纱随着舞曲渐次脱去,绮丽十足。

        如此纵情酒色的状况,可算是将清规戒律尽数抛诸脑后,木鸢见状也是大为吃惊。

        闻夫子没有久留,抓起木鸢便匆匆离去。

        “啧啧啧,这帮和尚真够享受的,我看他们所用,也不比王公贵族差多少了。”木鸢惊叹道:“河北当真富庶啊,随便一座和尚庙就有如此奢华排场。”

        闻夫子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们来此路上,见到多少受灾饥民?又有多少人倒毙郊野,连尸体都无人收拾掩埋?”

        “你这么忧国忧民,怎么不去揭发这帮僧人?”木鸢反驳道。

        “我揭发有用么?”闻夫子神色平淡:“有些弊病,不以钢刀刮骨,无法治愈。”

        “随你怎么说吧。”木鸢问道:“你大晚上出来是做什么?”

        闻夫子轻松翻过院墙,微笑道:“蚕神娘娘不是说了嘛,永宁寺这边气象有异,时而能闻法音广唱。”

        木鸢轻蔑道:“什么蚕神娘娘?那明明就是一介乡里鬼神,靠着寄附神像、享用香火壮大自身罢了!”

        “不管那是什么,总归永宁寺这里情况有异,来看一眼总没错。”

        闻夫子身形几番纵跃起落,便已来到寺后塔林。高僧大德死后火化,多以墓塔安葬,表面或篆刻其一世修行功德,久而久之便形成如林墓塔。

        眼下此地自然空无一人,肃穆死寂,闻夫子深施一礼,随后扣指虚弹,如振木铎,常人难察之声,却有洞彻阴阳、浸遍万物之妙。

        声振外廓,应物回响,四周万物不论有形无形,尽数为闻夫子所察,就见他眉头一挑:“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木鸢好奇问道。

        闻夫子穿过塔林角落处,看到一口被巨石封堵的古井,他扬手拂袖,巨石就被轻飘飘地挪开,落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你要进去?”木鸢看着黑洞洞的井口,语气略带犹豫:“要不我就在外面呆着?”

        “你用一只机关鸟跟我们隔空交流,居然会害怕下井?”闻夫子将他一把抓住,忽然调皮起来:“当初口口声声要我管,现在就想临阵脱逃?哪有这种好事?”

        此话说完,闻夫子翻身跳入古井,一口气下落了十几丈,这才双脚落地。

        “还挺深的。”足以让寻常武夫摔得双腿骨折的高度,闻夫子仿佛就像从两级台阶轻松跳下,甚至没有用任何手段缓住身形。

        井底暗无天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闻夫子只是微微眨眼,便看清周遭情形。

        眼前是一条笔直甬道,大约可供二人并肩同行,斜斜向下,往深处延伸。两侧墙壁都是坚硬山石,表面凹凸不平,明显有工具开凿痕迹。闻夫子抬手轻抚,边走边说:“佛寺地底修凿暗道,似乎大可不必?”

        “难不成是为了藏匿珍宝?”木鸢问。

        闻夫子笑道:“就永宁寺僧人刚才那副作态,他们用得着将财宝藏在这种地方?”

        “也对。”

        说话间,闻夫子便穿过长长暗道,来到一处空旷地界,木鸢双眼放出光芒,照亮前方类似厅堂的空间,赫然可见一副石棺安置正中央。

        “呃……这里该不会是墓室吧?”木鸢语气有些尴尬。

        闻夫子凝眸望向石棺表面密密麻麻的朱砂符篆,刚刚皱起的眉头忽然松开,似乎有所省悟。

        正当他有所察觉之时,整座墓室忽然一震,闻夫子脸色一变,转身欲退,却见方才经过的暗道入口凭空消失,自己身处于完全密闭的墓室之中。

        吧嗒一声,木鸢掉落在地,变成毫无灵动声息的机关死物。

        “我被困住了?”

        黑暗之中,闻夫子一脸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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