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本章随机发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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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 和以往这人或温和或怯弱的模样比起来,裴远鸿更觉得这才是姜遗光的真面目。
但奇异的是,裴远鸿没有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恶意, 当然, 也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不过, 裴远鸿终于明白姜遗光身上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他似乎一直在用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一切,哪怕……他也身处这漩涡中。
裴远鸿拧起眉, 没说什么,转而提起:“诡异已经出现, 其他人应当已经来了。我们须尽快问清楚。”
姜遗光没有反对。
方映荷也没有意见, 她隐约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拉上自己了,主动说:“我去问些女客。”
鬼魂还没有开始杀人,只出现过一次,他们现在分开, 虽有危险,但危机不大。
裴远鸿又问姜遗光:“你去何处?”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些客人和正在忙碌的船夫,移开视线,语气平静地说:“我去打听商船主人。”
这些客人……虽然看着很正常, 各自说笑,抱孩子的携妻子的,也有书生对着波澜江面吟诗作对,但他隐隐觉得有几分诡异, 又说不上来。
裴远鸿告诉他,镜中死劫皆为虚假, 似真非真,如梦似幻,但大多脱胎于现实, 不少情景都能与现实对上。
所以,这艘船也曾经存在过么?
裴远鸿本也想去寻这艘船的主人家,听他这么说眉头微拧。
他有自知之明,自个儿带着剑,手上沾过人命,寻常百姓会惧怕他,兴许打听不出什么来。商船主人家那儿兴许有危险,他俩应该换换。可姜遗光虽然好说话,却未必愿意听自己的,遂放弃了念头。
“也好,你多保重。”裴远鸿把剑卸下来递给姜遗光。
面对寻常百姓,他不用剑也能轻易杀死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面对厉鬼,即使带着剑也无济于事。
姜遗光不客气地再伸手:“长剑携带不便,烦请再予我一把匕首防身。”
裴远鸿顿了顿,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看着姜遗光把匕首连刀鞘绑在自己手腕处,袖子放下后完全遮住,而后,他冲另外两人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往船舱处走去。
“元公子,走。”方映荷提醒他。
二人一同进入了人群中。
和之前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形相反,或许是因为人到齐的原因,在甲板上的其他游人并不会像方才一样忽视他们二人了。
裴远鸿身材高大,面容冷肃,不少人畏惧看他,悄摸摸看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去。
方映荷年纪不大,从穿着和气度上看显然家世不一般,脸上却带着淤青伤痕,更是叫人好奇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方映荷没管那些人的目光,她和裴远鸿约好了各自去寻人后,便慢慢来到了女客聚集处附近。
那群女客有些是南方口音,说话绵软,语速却快得很,有几个说话爽利,带了些西南腔调。从穿着打扮上看,南方口音的那几位也正如她们的形象一般,发上装饰偏小巧秀丽,衣裳颜色浅淡清丽,其他有几人穿着富贵些,各色首饰也厚重几分。
天南海北的客人都有,这到底是一艘什么商船?
卫家……她到底在哪里听过?为什么感觉有些熟悉?
还有,她应该问些什么?
直接问这艘船去哪儿?会被怀疑?
方映荷咬着唇,苦苦思索。
以往这些事都是方映月去做,她只要听从就好,方映月能轻易地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得知她想知道的消息,更从来不会瞒着自己。
京里有人给她起诨名儿,叫方大胆、方闯爷什么的,可只有方映荷知道,她姐姐能在厉鬼逼近时冷静地想出退路,她的胆量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如果是姐姐在,她会怎么做?
方映荷瞄到女客外圈有几个妇人。其中一个家贫的妇人正与人说笑,她的女儿跟在身后,那小女孩看上去不大,扎着双丫髻,只是浑身上下的装饰也不过两根红头绳。
她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慢慢走过去,好似只是在看风景,绕到了那女孩身侧。
女孩儿穿着普通棉布袄子,洗得有些发白了,她扭头一直看着自己娘亲,后脑对着方映荷。
她母亲正与另一位妇人说着什么,方映荷竖耳去听,发现只是家常话,便没在意。她四处看了看,做出一副无聊的模样慢慢后退着,然后“不小心”撞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抱歉,我没有撞伤你?”方映荷连忙扶起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儿。但那小女孩只低着头一声不吭,拼命要往她娘身后藏。
那妇人见自己女儿和旁人冲撞了,还是一位看上去就家世不凡的女子,连忙把人拽过来,方映荷又说:“这位婶子,我方才没留神,撞了你家小女儿,实在抱歉。”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小粒碎银悄悄塞过去,“拿去给孩子买些吃食玩意儿,也算我的心意。”
那妇人惶急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担得起……”
方映荷让自己的笑看上去更真诚一些,模仿着姐姐的神态,说:“怎么担不起?我看这孩子很是乖巧可爱,一见着便觉得有缘。”
妇人还在赔笑,面上却多了几分自得的光彩,瞧着很疼爱这个女儿。
方映荷心里发酸,她自己都奇怪她竟撑住了笑容,用和姐姐方映月别无二致的口吻亲昵道:“我姓方,婶子你如何称呼?”
这便是搭上话了。
说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小女孩儿的发顶。
瓷娃娃放屋里她不放心,带在了身上。
穷苦人家整日奔波只为一口吃食,哪有闲钱去梳子打扮?这样大的孩子更是用不上头油。方映荷摸着只觉有些粗糙,没说出口。
妇人笑道:“那我就斗胆叫一声方小姐了。我夫家姓陈,这是我小女儿妙妙。”说着,她催促女孩,“快,给方小姐行礼。”
妙妙这才抬起头,露出脸来。
方映荷猝不及防下猛地一惊,险些连手里的瓷娃娃都没抓住,好不容易才堪堪维持住脸上的笑。
却原来……妙妙的左脸长着一大块通红的瘢痕,爬满了扭曲的细细密密肉芽,她看了一眼方映荷,露出有些怪异的笑容来,那脸上的肉芽便跟着一道扭动,好似满脸活生生的粉色肉蛆虫。
“见过方小姐。”妙妙一笑,露出有些黄的细牙。
尖尖的,好似森寒犬齿。
方映荷头皮一阵发麻,早就下意识收回了手,那副喜爱的模样是强装不出来了。可她又不甘心,强行让自己不去看女孩的脸,继续和那妇人说笑。
能得到这样一位大小姐青睐,那妇人更加自得,她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小女儿有什么不对,很快就顺着方映荷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妇人姓刘,全名刘桂英,她本生活在徽省,丈夫在徽省的卫家商铺里做活儿,相中了她。二人成亲后她跟着丈夫去了南方。
去岁刘家托人带口信来,说她母亲病重。刘桂英便带了小女儿坐卫家商船去北方娘家探亲,一直住完了母亲头七,这才回南方去。
原来,这船是由北向南去的……
方映荷觉得奇怪。
民间虽不如官家那么讲究,但圣上以孝治国,外祖长辈去世,至少一个月内不得食荤腥、不得着华彩。
既然外祖母前不久才去世,这小女孩儿现在竟还扎红头绳吗?
“卫家家大业大,卫家少爷心地好,肯叫我们这些人跟着搭船,也没收什么钱,只是吃食要自己出钱买……”刘桂英絮絮叨叨。
方映荷跟着夸一句:“卫家的确不错。”又顺势问,“像你这样跟着回南方的人多吗?我原以为不多人,现下看着挺热闹。”
刘桂英冲周边人扬扬下巴:“当然多,呶,你看,那片儿全都是。卫少爷心善,才不卖船票让我们搭船。”
她指的方向那处有七八个梳妇人髻的女子坐了一圈儿,似乎是在打络子,身边或多或少围着一两个孩童,嚷嚷着要吃食。
方映荷继续问:“我也是跟着搭船的,就是不知这艘船运的是什么货物,若是家中短缺,还能买一些。”
话音未落,就看见刘桂英面色大变,用一中满是警惕的目光死盯着她:“方小姐,你虽然是贵人,但这中事情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不仅仅是她,方才周边几个偷摸听她们谈话试图插一嘴的几位女子也望了过来,死死盯着她,面色不善。
方映荷哪里知道自己一句打听反而引起了人注意,她强笑着说:“瞧婶子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问问,何至于此?”
刘桂英却不搭理她了,急匆匆拉了妙妙离开,周遭几人也同她一般做鸟兽散,原本热闹的地方硬生生给她辟开一片空地。
方映荷呆站了一会儿,立刻转身离开。
不会错的,这艘船的货物肯定有问题。
还有,这些人一口一个卫家,这个卫家到底什么来头?叫这些人这么死心塌地?
她决心先去找那位元公子,沿着船处走,忽地听到身后有小女孩叫她的声音,下意识要回头,便察觉一股大力袭来,将她狠狠推在墙上。
方映荷完全没察觉,直接被砸着了脑袋,她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瓷娃娃握紧,便失去了意识……
……
船上阁楼,一间厢房内。
“二少爷,离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这货……”管家忧心忡忡。
“货怎么了?”坐在窗边拨算盘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一眼老管家,“货不是已经齐了吗?”
“原来是齐了,只是现在……”老管家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一张脸愁苦得拧成了一团,深深躬下腰去,“少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空气更加凝滞,卫善元盯住他,盯得老管家不住抹汗,正要发作时,传来几声轻敲门声。
“何事?”老管家提高了嗓门问。
守门小厮说:“禀少爷,有个住甲号房的客人说想见您,已经让他在茶房等着了。”
甲号房的客人?他来做什么?
卫善元狐疑,和老管家互换了一个眼神。
这艘船本是用于运货,船客大多数都是卫家商铺门下伙计的家眷,对卫家忠心耿耿。不过卫善元想着再赚一笔,便把甲号房空出来出售船票。
能住得起甲号房的客人,非富即贵,不能得罪。
卫善元闭了闭眼,收起怒容,露出温和笑意:“引他去花厅,我随后就到。”
姜遗光又被引去了另一间花厅,一路走一路安静地看,没有试图从引路的童儿身上套话,反而令那童儿有些失望。
到花厅后,姜遗光在上首右侧位坐下,侍女端来清茶与点心,细声细气说主人等会儿到,行了一礼,又退下了。
姜遗光打量着花厅。
无论是桌椅装饰还是门窗,皆用了些不合制的纹样,商户不允许用的丝绸绢纱等物,却被用作窗纱门帘等。
卫家……
他读书虽多,却一直拘在柳平城没能出去,只能靠城中人口口相传打听些消息。他自然也没听说过卫家。
没等多久,茶水还飘着热气,就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子一来便笑着拱手:“让小公子久等了,是卫某招待不周。”
姜遗光起身同他见礼:“是我叨扰了。”
二人客套一番后,各自通了姓名,卫善元才好奇地问:“不知姜公子特地来访,有何贵干?”
姜遗光轻描淡写:“我家里也做些小生意,南货北卖,只是前阵子出了事故,一批船只损毁了。船再造事小,只是有批货耽误不得。我见卫公子家中船运生意兴隆,故想来谈谈合作事宜。”
老实说,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多少名贵饰物,裴远鸿替他准备的衣物料子也并不昂贵。可他本人气度不凡,进来后看见富贵景象、受着童儿侍女伺候时亦坦然自若。
在卫善元眼中,倒成了巨贾家中为掩饰富贵才如此低调的证据。
商人重利,彼此间消息传得快,谁家做什么生意心中都有数。南边姓姜的富商他也听说过几家,卖皮毛料子的,茶叶花卉布匹等等,就是不知这位小公子来自哪个姜家。
放在平常,卫善元指不定就同意了,可他现在这艘船的货出了问题,他需尽快过去查看,抽不开身……
卫善元略一迟疑,姜遗光微笑起来:“也不好叫卫公子为难,不过商讨商讨罢了。不知卫公子还知道哪些能做船运生意的人家?能否介绍一二?我靠岸后带人去寻一寻。”
他这样不着急的作态,又明摆出自己带了人手,令卫善元更迟疑,面上则做足了功夫:“姜公子说笑了,此事并不为难。别的不提,在整个闽省,我卫家的船队也是排得上号的……”
闽省卫家。
姜遗光记下了这点。
既来自闽省,这船就应当是闽船了。
闽省临海,造船业兴旺,闽船正因闽省所造而得名。姜遗光自书中了解过闽船的特色,体型庞大、甲板宽阔平坦,破浪性佳,且多设立阁楼,看上去的确有些相像。
卫善元虽然掩饰得很好,可姜遗光能感觉出来对方有些焦急,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自己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行为,所以他才会犹豫不决。因为如果答应下来,他就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和自己详谈。
所以,他应当加大筹码才是。
姜遗光使了个眼色,无声微微摇头。
卫善元立刻让跟在身后的老管家和侍女退下,低声问:“姜小兄弟想说什么?”
姜遗光声音更低:“既然卫公子称我一声兄弟,我便也叫你一声卫兄。实不相瞒,我这批货有些不能见光,不好走官路,才需要单独和卫兄谈谈。”
卫善元眉头一动。
不能见光?
莫非是私盐铁器?这些被查出来可不得了。
他有些犹疑地打量一眼姜遗光,暗自揣测,却又猜不出什么来。
姜遗光神态自若,一双漆黑的眼睛好似能吞噬一切光亮,即便他笑着,也并不给人以快活感,只觉得疏离。
姜遗光又道:“只是些粮食丝绢罢了,走陆路损耗大,过一层关卡去一层皮,这才想走水路藏一藏。”
这点卫善元倒清楚,走陆路需要大量马匹拉货,马匹吃粮多,通常等粮食到目的地时,粮已经没了一半。
水路顺流时要快许多,姜遗光提出藏一藏,换句话说,就是想避开官府设在江岸的钞关。
这让卫善元不由自主地觉得,对方确实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应当不是骗子。
再者说,口头答应,一没有契约二没有定金,即便是骗子,他也不亏。
卫善元放心答应下来:“姜小兄弟既把我当朋友,我又岂能推脱?姜兄弟完全可以放心同卫家做生意,这几日我让人拟了书契来,绝不让你吃亏。”
他压低了声音:“无论要运什么,都可以。”
姜遗光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时近正午,卫善元本该留饭的,可他着急去看管家说有问题的那批货,又客套几句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这就是示意送客了。
姜遗光心道,他果然在着急,就是不知要急着做什么。
他主动道别,卫善元松口气,挽留一二后,不舍地将人送出门去。
待重新进门时,小厮过来禀报说那位姜公子已经走远,卫善元才嗯一声,而后,带着笑的脸一点点沉下。
“进来带路。”他的声音无比阴沉。
老管家一句话不敢多说,打了手势让手下人去船舱底下清路,恭恭敬敬走在前头,腿还在打哆嗦。
“少爷,这边请。”
姜遗光没有走太远,他知道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找到了人群中的裴远鸿,快步跟上去,三两句把情况说了,让他去盯着那位卫善元。
不出意外的话,这艘船的货物定有问题。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键处就在于此。
裴远鸿身手极佳,擅长追踪,听了姜遗光的话后拐到僻静处,随手往自己脸上粘了些肉色绵软的事物,一张脸就变得格外不同。他又把身上外套反过来穿,黑金外袍立刻变成了不起眼的灰扑扑袍子。
他就像一道影子,跟在卫善元身后。
卫善元身边只跟着一位老管家,从正阁楼花厅往下去船舱内部,所过之处皆有人把守。裴远鸿不欲引起人注意,远远地看一眼后就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这船瞧着有些像闽船,又有些地方不像。
闽船分多层,最下层装压舱石,二三层不是住人便是储水储物。卫善元如果要把货物藏起来,应当就藏在二三层。
裴远鸿决定等卫善元离开后,守卫不那么森严时再去看看。
一刻钟快要到了,裴远鸿又绕了一圈,摸清楚这些人换岗的时间后,这才回去。
他心中仍有些顾忌自己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侍童,心下惴惴,可死劫中没有诡异才是怪事。即便知道有异常,也不得不去。
这一回……那个侍童还在吗?
他又为什么会被盯上?
一般而言,入山海镜后,在镜外招惹到的鬼魂、诅咒等都会被这面镜子隔绝开。
也就是说,即便他在镜外碰上了驿站的厉鬼,当他离开后,那些厉鬼也不会再缠上他。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能活着离开。
……
两面铜镜静静放在地面,从黑夜到白日,逐渐返照出明亮金光。
不远处,那间老旧驿站发出不堪重负的腐朽的吱呀声响,飞速变得衰败,好似在短短一瞬间就经历了数百年一般,灰尘漫天,杂草丛生,四处都是蛛网,墙边地面也长满了湿潮的青苔。
至于在里面消失的几个侍从,却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又一阵大风吹过,那间陈腐多年的驿站终于轰然倒塌,碎石旧木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双大红色绣花鞋静静摆在门口,未沾一点尘埃。
而后,那双绣花鞋动了动,好似有一位女子穿着它行走一般,一前一后迈动步子,离开了驿站。
它去往的方向是……柳平城。
……
裴远鸿尚不清楚缠住自己的厉鬼去了何处,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入镜后做了什么才被厉鬼盯上。
进入山海镜后,他一直和姜遗光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举动。
莫非……是因为他走在最后一位?
不,还不能确定。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阁楼下方。
这一层是为丙号房,同第三层不一样,建成了一个“回”字型。不少穿着普通的平民百姓就住在这一层,一些男人蹲坐在门槛边抽水烟,孩子跑来跑去嬉笑。
裴远鸿抬头看一眼,太阳正当头,第三层看不清有没有人。
他深吸口气,决定等其他几人回来后,再跟着一起上去。
此刻,第三层某一间房的窗户打开了。
姜遗光探出头来,冲他招招手:“元兄,快上来,大家都在等你。”
裴远鸿略放下心来,回应道:“好,我现在上来。”
姜遗光见状,又坐回去,将窗户关上。裴远鸿踏进大门,准备往楼上走去。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裴远鸿回过头去,赫然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就是方才在阁楼上冲他招手的姜遗光!
姜遗光说:“裴兄,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裴远鸿瞬间感觉不寒而栗。
姜遗光在这里,那方才探出头叫他的东西是什么?
不会错的,鬼就在第三层!
见姜遗光要抬腿往里面走,裴远鸿急忙把人拉过来,小声说:“别上去!”
说着,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姜遗光也有些惊讶,向来冷淡的眼睛微微睁大:“竟然是变成了我的样貌吗?”
“现在看来,鬼虽然还没有对我们动手,但已经开始活动了。除了这艘船上的“人”以外,我们还要小心彼此。”裴远鸿说,“它能变成你来骗我,也就能变成我去骗你。”
“不如我们商量一个暗号,如何?”姜遗光提议。
这正是裴远鸿想说的,身为近卫军一员,他们沟通时都需带上暗号,否则,绝不会做出回应。
第三层阁楼有鬼已是事实,二人一边走一边去寻方映荷,顺便想找找其他人。
甲板上有不少人已经开始点炉子做饭了。几个船夫打上渔网来,里头一堆鱼活蹦乱跳,有些旅人便买了鱼吃。
因江里头鱼多,打捞容易,船夫们没敢收太多钱,二三文便能换一条巴掌长的鲜鱼。活鱼不必什么佐料,撒着盐巴就香得很,就着小菜吃,不失为一道美味。很快,四处都飘起了饭菜鱼肉香。
“你饿了吗?我看这些鱼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先吃一些。”裴远鸿说道。
死劫虽为幻境,可他们在幻境中也是要吃住的。裴远鸿看过卷宗,有时那些入镜之人吃了幻境中的食物并未出事,出来后也没什么异样。
姜遗光摇摇头:“先找到他们再说,我并不饿。”
于是,二人又往前行,姜遗光落后半步,跟在裴远鸿身侧。
坐在地上玩草蛐蛐的一个稚童抬头看一眼,拽着母亲衣袖问:“娘亲,那个人在对谁说话?”
那妇人正在剥豆子,畏惧裴远鸿高大身形,见对方看过来,没好气地往小孩儿嘴里塞了一颗:“少说胡话。”
小孩儿嚼两口豌豆,嘟嘟囔囔不说话了,只是神情依旧迷惑。
根本就没有人啊。
那个男人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吗?
裴远鸿耳力极佳,即便离得远,也听清了那个小孩的声音,顿时,一股凉气从背脊处涌上来,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发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小半截在身前,可是……姜遗光就在自己身侧后方,那个方位……根本就没有影子!
他的心狂跳起来,死死地握紧了藏在腰际的短刃。
或许是因为被揭穿了真面目,他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个身影还停顿在原地,没有动静。
唯有裴远鸿才能察觉的惊人寒意,从那个身影上袭来。
要回过头去看看吗?
现在甲板上有这么多人,至少他们现在还是人的形象,即便是鬼,也不会公然做出什么来?
厉鬼要杀人,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他们触犯到了某中禁忌。可裴远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
莫非,是因为他去跟踪了卫善元?
真要说起来,姜遗光也应当被缠上才是。
就在裴远鸿犹疑不定时,一声叹息,从他耳边响起。
江面风大,那声叹息却清晰无比,好似有人紧贴着他的耳际发出的轻叹。
裴远鸿一惊,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猛地往前奔出几步,才急促回过头去。
可是,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姜遗光,却不见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几个小孩儿含着手指头奇怪地看着他。
裴远鸿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整个人更加紧绷,冷风一吹,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几只海鸟从江面高空飞过,发出清脆鸣叫声。一只鸟俯冲下去,叼走了正跃出江面的鱼。
裴远鸿往阳光下又走了几步,感受到那股温暖,才感觉好受些。
厉鬼会假扮成姜遗光骗自己,焉知不会去骗方映荷或其他人?
他答应过要保姜遗光一命,既发过誓,就该信诺。裴远鸿深吸口气,四处看了看,大步往回走。
他要回到那间阁楼去。
……
甲板另一头。
姜遗光和裴远鸿离开后,又和其他几人碰上面。那几人或多或少碰上了些诡异,更宁愿聚在一起,加上一刻钟的约定时间也快到了,姜遗光便没有反对他们跟在自己身边。
算上自己、裴远鸿、方映荷,一共来了八个人。
拿了甲四号房船票的灰色袍子的精瘦男人,其貌不扬,自称姓程,名程浩轩。
甲五号房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沉默女子,虽穿着男装,但相貌柔美,耳垂打了洞,很容易分辨,她名叫余宝儿。
六号房的是一名年轻男子,样貌文弱白净,似是位孱弱书生,名叫顾修远。
七号房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浓须赤髯,说话声如洪钟,名叫徐魁。但和样貌十分不搭的是,徐魁谈吐举止十分斯文,没有一丝粗鲁感。
八号房的是一位和姜遗光一样给人以怪异感觉的玄衣女子,古怪的是,这女子剃光了头发,穿着男子的黑袍,像是一位出家人。
可她既不戴佛珠,头顶也没有戒疤,其他几人不好问,她也没有说,只自称佛号灵慧。
竟真的是出家人?其他几人都不可置信。
“姜兄弟,你们真的没有打听到什么吗?”顾修远忧心地问,“我才来不久,刚到甲板上就……看见了古怪。”
顾修远骤然出现在船栏杆附近抓着扶手,他反应过来,自己应是出现在一艘船上,正要四处张望,就看见……江面突然涌起的一团漆黑古怪的什么东西。
他疑心和破局之法有关,便仔细去瞧。那团东西一直漂在水面,船体破开水花往前进,它便跟着一沉一浮,随着船身吃水重,它离顾修远也越来越近。
而后,顾修远终于看清了。
这团正在江水中不断扭曲漂浮的漆黑事物,赫然是一大团人的头发!
就在顾修远看清的瞬间,那团头发猛地散开,露出当中一张被泡得苍白肿胀的脸来。
顾修远骇了一大跳,骤然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了离他不远的徐魁。二人汇合后,又去寻其他人。
姜遗光摇摇头:“回去再说。”
在外面说话,若被这些古怪的船上客人听去,又是麻烦。
顾修远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事来。
他看着文弱安静,却很是健谈。姜遗光话少,非必要时不开口。顾修远也不觉得尴尬,一直自顾自说着,好像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恐惧倾泻出来似的。
“说起来,只有我们住在甲号房吗?在那第三层,会不会有其他人入住?”顾修远提出疑问,“我觉得有些古怪,为什么只让我们在甲号房,这船上其他人,看着都不像是来游玩的。”
的确,船上的人群和他们不太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和家人坐在一起,拖家带口,船上的小孩儿也格外多。
这会不会是破局点?
程浩轩接口道:“还是小点声,姜公子也说过,或许不是乘客的问题。”
顾修远:“我明白,且放心好了。”
说话间,他们逐渐来到了所居住的阁楼下。
许多人正在吃午食,浓郁香味飘来,令他们之中几人都有些饥饿。
姜遗光几乎感觉不到饥饿或困倦等感受,他没在意,却听见旁边顾修远腹中发出声音。
顾修远坦然笑道:“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虽说我来时用了些,可现在又饿了。”
余宝儿自从汇合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闻言冷冷淡淡瞥过去一眼,暗自摇头。
他到这个时候竟还想着吃喝?
又一个浪打来,船身顺着浪涛起伏,余宝儿一个趔趄,站直了身子,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你身体不舒服?”姜遗光盯着她看,问道。
余宝儿点点头,忍住恶心说:“我自小在北方长大,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船。”
她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愁苦。
放在平日里,这点不舒服没什么。可现在这艘船上处处诡异,谁知道这中状况会不会在关键时刻让自己送命?
其他几人关切问了几句,也没有办法。
这艘船的主人倒是可能备了药,但他们敢用吗?
徐魁安慰道:“回房间后好生休养,我们打听到什么,定不会忘了你。”
余宝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感激一笑,心情好了些。
众人进入大堂后,瞥见角落里有个样貌古怪的小孩。
那个小孩大半张脸上都是令人恶心的扭曲肉芽,一颗颗密布在面上,随着女孩的动作,好似活了过来。
“阿妙!过来!”
小女孩应了一声,蹦蹦跳跳过去。
姜遗光看过去,目光顿了顿。
那个小女孩手上,正抓着方映荷一直带在身边的瓷娃娃。
姜遗光走近几步,更确定下来。
不会错的,那是方映荷的瓷娃娃,名叫小蝶。
样貌古怪诡异的小女孩蹦跳着进门去,妇人把房门关上,再看不到了。
“怎么了?那个小孩有问题?”余宝儿敏锐地察觉到姜遗光多看了眼小女孩,悄声问。
其他人也紧张起来。
他们都知道,这艘船人的人应当都不是人。可一路过来,这群人实在和普通活人没什么两样,乍看见个长相可怖的小女娃,都留了些神。
姜遗光摇摇头:“人多眼杂,进去再说。”
方映荷必然出了事。
听闻方映荷身手了得,谁能让她出事?为什么她的瓷娃娃在那个小女孩手上?
她现在……是死是活?
还有,裴远鸿在第三层看见的那个侍童,还在吗?
姜遗光之前说谎了。
他也看见了那个东西。
只不过,他看见的不是恭敬行礼的侍童,而是一个背对着他们、弯下腰,从两腿中间盯着他们看,还在嬉笑的小男孩。
他欺骗裴远鸿说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方映荷的表现不似作伪,她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现在……反而是方映荷出了事?
姜遗光刻意欺瞒后,又执意与裴远鸿分开,就是想试探一下,那个厉鬼,究竟是选择一直等在三楼。
还是……跟着他们二人之中的一位?
他去了卫善元那边,无意外发生,而后和裴远鸿汇合,对方也说自己没有碰上诡异。所以,他才以对方擅长追踪的名头,让他去盯卫善元。
如果等会儿裴远鸿也平安归来,那就说明,这个厉鬼……并非专门跟着他们其中一人。
而是……一直等在三楼。
此刻,三楼楼梯口,一个样貌清秀的侍童背过身站着。
弯下腰,整个人反折过来一般,脑袋从两腿中间看着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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