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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里正家不大,  院里水井挨着一间杂物房,再往里才是厨房,上头烟囱飘出缕缕白烟。

        隔了间屋子,  又压低了声音说话,祖孙俩怎么也没想到能被人偷听了去。

        贞娘和宋川淮坐在门边,  黎恪脱下外衣,把身上能擦洗的地方都擦洗干净,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笑着过去推推他:“善多?看什么呢?”

        姜遗光回过头,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起伏:“树。”

        他嘴唇蠕动两下,  无声道:“我有事和你说。”

        黎恪当即明白过来,  笑容不变,继续道:“这棵榆树看样子年头不算久,  叶子还嫩着呢。”

        这两人总是凑一块说话,  其他人没在意,  就连疑心最重的陈五,也不过扫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发觉他们没有人在意,黎恪将声音压得极低,问:“你想说什么?”

        姜遗光伸出手去,  抚摸着眼前这棵大树的树干。然而他的手指却在树皮上飞快写下四个字——里正有异。

        黎恪笑着说:“这倒叫我怀念起我的家乡了,从前我家外也种了许多榆树,有时吃不饱饭,我娘就会摘下榆钱和面,给我做窝窝吃……”

        他一边说,  手上一边写:你如何得知?

        他一直说,姜遗光偶尔回应两声,手上继续动作——我听见他与孙女谈话。

        而后,  姜遗光把自己能分辨出的对话全都写了出来。

        无人探听的角落里,他们将榆钱的吃法功效都说了个遍。

        里正原是看他们身上脏污,才请他们在院子中先洗漱。现下六人倒是洗干净了,只是这院子中的氛围有些奇怪,两两各自凑一堆,六个同生共死之人硬是装作不熟,分成了三块。

        宋川淮和贞娘坐在门槛边,同样压低声音说话。

        宋川淮道:“你就真觉得他没问题?”手指比了个六。

        贞娘道:“我觉得他问题大些。”她同样伸手,比划了一个“七”。

        宋川淮摇摇头:“兴许他俩密谋也说不定。”见那两人伸手去摘榆钱,宋川淮声音更低,低到几不可闻,“梁天冬必是他们杀的。”

        否则,地面怎么会平白多出个坑?

        但在撕破脸前,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他们暂时也没必要撕破脸。

        目前还算顺利,这座村庄的死劫应当就是服徭役,只要能避免村民去服役,他们就暂时不会有危险。危险降临前,他们还需要联手才是。

        贞娘点点头:“我猜出了几分,想必陈五他俩也明白。那两人应该清楚,就算我们猜出了,也不会做什么。”

        她的目光逐渐锐利几分:“所以,为什么他们要杀梁天冬?”

        宋川淮抬头去看天边飞过的鸟雀,看似漫不经心,嘴里却道:“他俩最想杀的,应该是陈五。”

        贞娘笑了笑。

        她眼角已经有了些细小纹路,这样一笑却显得格外娇艳,贞娘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和陈五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你若不告诉我,我去问问善多小兄弟也是一样的。”

        死劫中最忌讳单枪匹马,大多数人总要选择和他人联手。贞娘也不例外,但她讨厌这样被蒙在鼓里,她看姜遗光还顺眼些呢。

        宋川淮这才道:“你即便想和他联手,他也不会信你的。”

        她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吃过饭后,出来散散心?”

        贞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温柔笑笑:“川淮相邀,自然乐意。”

        里正此刻拄着拐从里屋来到了门边,他方才跪得腿都酸了,不撑着容易摔倒,颤巍巍道:“几位贵人,我家孙儿做了饭,不嫌弃的话,来吃。”

        他说得费力,说完后才想起几人听不懂,连忙比划,胳膊往屋里方向挥,又做出捧着碗吃的姿势。

        很快,厨房里又钻出个小女孩,端了盘菜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里正身边。

        里正本就矮小,身边那个不到他肩头的小女孩更加矮小,皮肤微黑,头发黏在头皮上有些打结,她给人的感觉像一只老鼠,眼睛黑亮,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人。

        “吃饭。”她小声说。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少年。

        午饭很简单,几个烙饼,一人一个,三盘小菜,还有一小碗米饭,一盆榆钱汤。

        几人都饿坏了,没人嫌简陋,飞快吃起来。

        姜遗光动作有些迟疑,黎恪以为他不敢,小声道:“没关系的,幻境里也可以吃喝。”

        姜遗光这才默默喝下。

        用午饭时,几人都看见小女孩新端了个海碗,每个菜挟一些,又装了个饼子,往外去了。

        里正解释道:“给她祖母送吃的。”

        姜遗光装作没听懂,低下去吃自己的,里正一拍脑袋,继续伸手比划。

        洗漱过,又吃过午饭,几人精神总算好了许多,一群人往正屋走。陈五手里还有银两,他寻思自己听不懂里正的话,便想把那位山娃子请来做说客。

        好在里正说的“山娃子”的发音他们都记下了,和里正连比带划说了半天,里正才明白过来,又一拍脑袋,把他孙女叫出来。

        正厅右侧边的帘子被掀起,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清晰地闻到一股浅淡的臭味。

        那种臭气,犹如老年人常年卧床生的褥疮,还有一些淡淡的腐烂气息,不知是什么。

        姜遗光侧头看去。

        那小女孩给他看得愣了愣,放下帘子的手不禁慢了半拍。

        这就让姜遗光透过缝隙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房间狭小,昏暗。

        窄小的床上躺了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头发全白了,整整齐齐梳好,扎成髻,横插一根木簪。她靠坐在床边,手伸出来搭在被子上。

        那张苍老无比脸上沟壑横生,皱纹遍布下的一双眼睛混浊涣散,皮肤表面也长满了斑点。

        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

        帘子飞快打下去,小女孩期期艾艾走到里正身边,问他要做什么。

        一双眼睛却黏在姜遗光身上。

        姜遗光无知无觉,垂下头去,一点点回想。

        他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那个白发老妇人,脸上长着的斑并非寻常老人会有的斑纹,而是死人才有的尸斑。

        一旦他回忆起了老人的形象,那副模样就深深地映在了脑海里,怎么也甩不脱了。

        而且,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遗光只在打开帘子的一瞬间飞快扫过一眼而已,他的确能凭一眼的印象回忆见过的事物。但此刻他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努力去回想其他事。

        但……不论他要想些什么事,想着自己等会儿该做什么,那白发老妇人都时刻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姜遗光知道自己又被“盯上”了。

        他不去触犯禁忌,厉鬼也会想办法杀了他!

        脑海里的老妇人,静静坐在床上,和村里其他枯瘦的人不同,老妇人脸庞偏圆,不是气色好的圆润,而更像是浮肿。她的脸和手都很白,白到有些发青,青紫色的尸斑更加清楚。

        她穿得整整齐齐……不,姜遗光这才透过脑海里的形象看清楚。

        那老妇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一件大红色寿衣!

        里正交代了女孩去找山娃子过来,自己乐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和他们说话。尽管谁也听不懂,但在两方都刻意拉近关系的情况下,屋内氛围格外融洽。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忽然站起身来,往院子里走。

        他开始不断去回忆自己以前见过的人,包括尸体。可老妇人的模样依旧顽固地出现在脑海里。

        他又开始背书,甚至在心里哼唱民间小曲儿,也没有用。

        坐在床上的老妇人睁着眼,瞳仁歪斜,眼白泛青紫色。可那双歪歪斜斜混浊又涣散的眼睛,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像是在死死地盯着他。

        黎恪告声罪,跟着走出来。

        他看出来姜遗光有些不对劲,快步过去:“怎么了?”

        姜遗光猛地回头。

        在黎恪说话的一瞬间,脑海里的老妇人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脱出眶来,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古怪的咿呀声。

        “有鬼。”姜遗光无声蠕动嘴唇。

        他指了指大堂右侧,厚重帘子覆盖住的房间,再次重复了一遍。

        “有鬼。”

        黎恪心猛地一沉。

        他本以为劝退衙役后,恶鬼会放缓些,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缠上了对方。

        黎恪问:“你确定么?”

        姜遗光说:“我看见了一个穿寿衣的老妇人,脸上长满尸斑。”

        他用力闭上眼,复又睁开。

        那个老妇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底渗出血丝,眼角几欲瞪裂,放在被褥面上的手开始抖动,僵硬地抽搐起来,好似一只被乱七八糟甩来甩去的木偶。

        嘈杂怪异的呓语从老妇人喉咙里挤出,毫无意义,只有类似“嗬嗬”的声响,和古怪嘶哑的“啊啊”声。

        黎恪被姜遗光的话一惊,拉着对方走更远了些,看着那扇门犹如在看地府,他顾不得和里正打招呼,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拽着姜遗光就往门边退。

        “快走,它已经盯上你了。”黎恪咬咬牙,“除非现在再杀一个,否则……”

        可是,梁天冬已经死了,其他人都起了疑心,如今不过装聋作哑保持表面和平。

        要是他们再动手,那几人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制服他们两人。

        然后,他们一定会猜出姜遗光被针对的真正原因。到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石头村了。

        两人正要往外逃,小女孩拉了山娃子正好进门来,迎面撞上。

        山娃子露出个笑,用不流畅的官话问:“二位贵人要去哪儿?”

        姜遗光深吸口气,努力忽略头脑里更加清晰的老妇人。

        “去外面走走。”姜遗光说,“劳烦你和里正说,我们是来寻找失散亲人的,你们村里有许多人都不在,有没有户籍簿,或是族谱能给我们看看?”

        山娃子记下了他的话,笑着看他们走远,迈进屋去。

        实际上,屋里的几人早就后悔了。

        姜遗光那么毫不犹豫的离开,一定是他在屋里发现了什么,陈五正要起身走人,山娃子又进来了。

        陈五也顾不得会被人发现,连忙道:“我们人多,屋里不好说话,不如去外面边走边说,怎样?”

        在外面,就算厉鬼现身也有跑走的余地。要是在屋里,门一关窗一锁,他们便无法逃脱。

        里正还有些犹豫,陈启已经很有眼色地把里正扶起来:“我们昨日来本就没好好看看风景,不如请你们带我们走走,我们会付钱。”

        里正几乎是被架出去的,山娃子不明所以,同样跟上去。

        小女孩站在门口张望半天,还是坐在了门槛上等待。

        ……

        石头村后,背靠几座矮山。

        矮山后,又有连绵高山,高耸入云,地势崎岖,山上有山匪,号称黑山帮。

        那黑山帮的山匪头子还算讲理,只要当官的不脑子发昏去剿匪,官匪间就相安无事。

        反正大家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收油水,你收一点,我收一点,彼此太平无事,还能保一方安宁,何乐而不为?

        但最近,黑山帮闹得有些不愉快。

        其一,大当家的病死了。

        其二,朝廷征徭役,能去的男丁全都去了,可人还是不够,当地县令头脑发昏,决定趁这时机请知府派兵剿匪。

        一来,趁黑山帮内乱剿灭,容易许多。

        二来,黑山帮大多数帮众都是壮年男丁,这些人拉去服役,一举两得。

        ……

        “刚才那衙役说什么勾结山贼,你们这儿有山贼吗?”陈五笑着问。

        山娃子紧张地连连摇头:“没有,怎么可能有山贼?我们都没见过。”

        陈五拍拍他肩:“山小兄弟别怕,我们又不是山贼派来的。你们也知道,我们从府城里来,你听过知府老爷吗?我们同他认识,要真有山贼来,我们立刻修书一封,请知府老爷出兵剿灭了这帮匪徒。”

        山娃子头摇得更厉害:“真没有,我们这儿可太平了,没有山贼。”

        陈五这么说,既是试探,也是为了让里正等人重视自己。

        山娃子不断保证,看上去不像假的。

        而后,山娃子又和里正说着什么话。

        他把姜遗光的嘱托一一转告给里正。

        在里正看来,陈五和姜遗光他们是一伙的,通过山娃子转述,族谱早就丢了,户籍簿也在县令老爷那儿,他这个里正手中没有。要是他们想打听什么人,直接和他说,他一直在石头村,哪都没去过,如果真有这个人,他一定能想起来。

        根本没有走失的人,陈五能怎么说?

        贞娘接过话头胡诌起来,说那人个子不高,眼睛不大,嘴唇偏厚云云,完全是照着当地人长相描述的。她又说那人姓张,但是也可能改了名。

        总之,五六年过去,他们也记不清了。

        里正越听越糊涂,这人一想应该是没有的,可再想想又好像确实有。

        “我想想,我想想……”

        这群有钱人好像是真的要找人,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给多少钱?

        得趁那帮人来之前要,否则,等他们走了,自己什么也拿不到。

        “山娃子,告诉他们,五年前的确来了个人,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里正依旧是那副苍老的颤巍巍模样,咳了咳,又艰难地说,“只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了,去了别的村子,离这里有些远。”

        贞娘没想到自己瞎编出的一个人竟真有,和宋川淮眼神一对视,明白过来——估计是坑钱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只要能顺利待下去,能化解死劫,他们不介意花钱。

        贞娘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又取出一块一两重的白花花的银锭,在交到山娃子手里。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惊喜。

        “请一定要想起来,带我们找到他,等我们找到人以后,会有重谢。”

        里正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睛盯在银锭上几乎要拔不出来。山娃子把银锭给他,后者急忙用稀疏的牙用力咬了咬,看见上头的牙印,笑得更高兴。

        “山娃子,告诉他们,我们这两天请人去那个村把他带过来。”

        请人的钱嘛……陈五笑呵呵地从荷包里取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还请尽快把人带来,雇马车,脚程快些。”

        里正连连点头:“我一向说话算数,肯定给你把人带到。”

        ……

        那头,姜遗光和黎恪去了不远处,坐在墙根下休息。

        姜遗光从未觉得头有这样痛过,额头不断冒出冷汗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纸。

        那老妇人依旧在他脑海里瞪着眼睛,四体抽搐扭曲着,慢慢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她整个人从被子里出来后,才能发现,白发老妇人的头和身子竟是反着的,手脚都反折过去,关节拉长了往下垂,从床上爬下来。

        活像一只四条腿长了白发的蜘蛛。

        “它在靠近我,它要杀死我了。”姜遗光断断续续地说着。

        直到这时,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让黎恪心中忍不住一酸。

        “不会的……”黎恪想安慰他。

        才十六岁啊,还什么都没有见过,他本该前途无量。

        黎恪心下不忍,扶着他快步往回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离开里正家不行,干脆回去试试。

        如果还是不行……

        黎恪在心里轮了一圈。

        他只能再找一个人下手了。

        两人刚才没有走太远,往回赶后,很快就看见了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小女孩。

        “你们怎么回来了?”小女孩站起身,惊讶不已。

        她说的话,黎恪听不懂,姜遗光听懂了,转述后,黎恪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指指大堂里右侧的那个房间。

        “打开,这个就给你。”

        比划两下,小女孩终于明白了,她有点疑惑,可是又眼馋黎恪手中的银子。黎恪把银子放在她手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更大的碎银。

        这下,女孩终于放下心来。

        她往里屋走去,掀开了那扇门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小天使,一条阙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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