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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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尖利嘶吼,陡然划破长空。
未沫猛地惊醒,手掌和指尖传来一阵冰凉,四周黑幽幽,只有远处微光忽闪,像鬼眼。她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哪里?
她清楚记得,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了寻找陆信进入那个山洞,结果忽然遇上塌方,山崩地裂,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在她脑袋上,还来不及呼一声救命,眼前就黑屏了。
这莫不是那山洞地底?总不会是地狱吧?
喊了几声,只有诡异回音应她,未沫强忍害怕,追着幽光一路茫然摸索,不知走了多久,前面赫然一堵高厚宽大的石壁。
似乎没路了。扒着石壁探头看过去,后面竟是一间三面临墙的开阔房屋,一个男人背对而立。
有人!未沫激动一跃而起,抬腿就想出去,忽然一声可怕嘶吼直冲脑门。
后脊顿时一阵发寒,她终于想起,自己刚刚就是被这吼叫惊醒,只是方才尚有些距离,现在却异常清晰,那声音正来自那个男人!
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袭颇华贵的紫色曳地锦服,他手里握了根酒盅粗的竹子,尖硬茎节横走,用力一挥,一声激越长啸响彻地底,那嘶吼竟是这竹节鞭发出。
“说话!”
紫衣男子似在抽打面前的什么东西,未沫小心翼翼伸长脖子,但那人高大体形和扬起的宽阔衣袖正好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时至今日,你还要摆出这副高傲模样吗?你不是要将我食肉寝皮,拆骨挫筋吗?你为何不开口?为何不像从前那般痛骂!”紫衣男子愤吼着,扬手又向空中挥了一鞭,声音响如炸雷。
旁边一婢女端着物品走过,未沫凝神看去,那是件牛头状附耳圆盘,刻着古老的螭龙纹样。当头忽一声鞭响,那婢女一个哆嗦,手中盘子“咣当”摔落在地,里面满满一份熟鸡尽洒了出来。
盘盖在地上一蹦三滚,正滚到那紫衣男子的脚边。
婢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便跪,双手覆地,身子筛成一团,颤声求饶:“季陵公恕罪,婢子知错,婢子知错!”
紫衣男子侧过头,盯着那婢女,声音带着七分疏懒三分冷淡:“怎能如此不小心?可知你这一摔,涣王今晚便少了一道佐酒菜肴。王一向喜欢整洁,还不赶紧收拾干净。”
婢女手脚并用急忙拾捡,又拿湿布细细擦拭污渍,动作麻利,但身子却止不住打颤。
“收拾完毕,自己去内侍处领罚。”紫衣男子轻脚踢开盘盖,转过身,淡淡瞥了眼另一位正整理床榻的婢女,“王的一饮一食一用皆是头等要事,分毫大意不得,若是出了差错,你们知道会怎样。”
婢女起身行礼应了个喏,默默拭了拭手心冷汗,翻换被褥的动作明显更加小心。
紫衣男子视线缓缓扫过,未沫生怕发现,急将身子弯得更低,只露出两只眼睛向外窥探。
看那言行,本以为会是个凶神恶煞的骇人模样,面容竟意外的英俊,衣裳被他穿得随意而松垮,胸颈间肌肤坦露,头发只用缎带和玉簪绾了个小髻,松散披垂,却不凌乱,似笑非笑的神态里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风流。
只是他眼神虽清亮,眼底却透着掩不住的倦意,脸上血色浅淡,隐隐似有病容。
紫衣男子避开地上洇湿的污渍,边走边懒懒开口:“兄长,你可知只要事关于你,这几年来,我一刻都不曾松懈过。”
紫衣男子将身体转开,未沫终于看到他一直在交流的对象,但这一看,让她无比震惊——紫衣男面前,一个男子被铁链牢牢锁住手脚,铁链长长延伸开去,铸连在屋子当中一根粗大的石柱上。
男子倚墙闭目而坐,青铜豆灯的光线在墙上勾勒出沉默却略显可怕的影子。
紫衣男子有些失去耐心:“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听见我说话了!涣王!桑阳氏!”
被称为涣王的男子缓缓扬起脸,露出凌厉冰冷目光。他的面色有一种少见天日的苍白,但并不孱弱,亦无半分病态,面容干净,鼻梁高挺,眼窝被光线勾出一抹冷峻的深邃,眼神锐利桀骜,幽深沉静。
只一眼,未沫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么凝神努力想着,心间忽然一阵钝痛,再回过神来,竟已经泪流满面。
“啪!”未沫兜脸给了自己一巴掌,“只怕是从山洞掉下来摔傻了吧!”未沫用力揉了揉眼,估计黑暗里走太久,乍见光线,眼睛受了刺激。
竹节鞭被甩得烈烈生风,涣王突然扬起手,手腕上的铁链犹如扑食苍鹰,带着万钧之力,凌空截住竹节鞭,一卷一掷,鞭子瞬间飞了出去。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紫衣男子有些猝不及防,只片刻,嘴角轻扬,竟笑了起来,仿佛二人只是在寻常嬉戏一样,丝毫不显惊讶,亦不生气。
“这个会虎啸的竹节鞭多难打造,若被你摔坏了,实在可惜。”紫衣男子笑着捡起鞭子,“纵然居此间多年,兄长身手矫健一如往常,呼吸之间便可生风,这都是我照顾妥帖之功。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洁净,便吩咐仆从每日洒扫,不许有一丝懈怠,不准见一处尘埃,只服侍你的婢女我都换了多少个。可是你却似乎从来不曾对我说过一句感谢。”
紫衣男子似嗔似笑,缓缓踱着步子:“猎来獐鹿飞禽,我选肉质最佳处给你送来。采了时节蔬果,挑拣你爱吃的拿来。甚至天还没冷,便想着去山野打一头麂子,着人制一双暖皮靴给你。我将你视为至亲至爱之人,你呢?你可曾用同样的,哪怕只有十之一二的心意!”
仿佛被蜂尾的细小毒刺猛地扎了一下,脏腑深处传来幽微但实在的刺痛。
半晌,涣王抬起头,双目中浸着死一般的静寂,一字一句道:“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季玟达。他日你若落于我手,我也一定会命人百倍千倍看顾于你。”
季玟达忽然仰头大笑,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扔过去,涣王揽手截住,见是个沾着发黑血迹的小铜环,不由脸色一变。
“当真是个铮铮勇士,闯入竟墨,杀得禁卫尸横遍野,却还是难逃一死,鲜血溅了满地,把他的铜环耳饰都染变了色。”季玟达神经质地一笑,特意扫了眼涣王,似乎在捕捉他的情绪,以激怒他为乐趣,“但兄长是知道的,巫觋(xi)子夭施了界术,不管你那些臣卿亲信如何打听,哪怕豁出性命,也绝救不出你,甚至根本找不到你的藏身之处,哪怕是巫子矶也找不到。所以,兄长,你当真以为还能出得去吗?”
季玟达席地跪坐,随手拿起白玉爵轻呷一口,道:“他的脑袋至今尚悬在城门之上,巫觋子夭用他来警示众人,尤其是那些藏于暗处,欲行不轨的前涣王一党。王,兄长,叛逆者从无好下场。”
似乎非常明白如何激怒涣王,季玟达声音悠长,尤为加重了“作乱叛逆”,“前涣王”几个字,将茶一饮而尽,再满上,笑着递给涣王。
那蜂尾的毒针刺得越发深了,直入骨髓,尖硬的针头在涣王心上一下一下戳撞。涣王手臂骤起,一巴掌击上季玟达的腕间,玉爵咣当一响,重重裂在墙壁。
“兄长,别恼。”季玟达揉了揉被打的手腕,扬起脸,笑得真诚又无辜。
涣王的眼神沉得像雷暴之前的云团,不等话音落,倏忽便已纵身向前,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顺势回手一勾,腕上铁链一抖,牢牢缠在他的喉咙处。
“叛逆?季玟达,你怎敢,你有何面目跟我提这两个字!”涣王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兽,身上的凛冽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兄长,自小我就打不过你,我要透不过气了。”季玟达细声挣扎,涣王反加重了力气,将铁链缚得更紧。
“兄长,你杀了我罢!”季玟达索性不再抵抗,双眼轻闭,表情平静又安然。
涣王又恢复那副冷淡厌弃的神色,将他用力推开,转过身,语气淡漠。
“那年你我尚年幼,父亲领你来我宫里,夜里电闪雷鸣,我不该理你,我应该一剑杀死你。”
季玟达缓缓抬起头,刹那间,竟有些失神,神色中隐隐透着一丝酸楚,然后昂首大笑,一边笑一边用力攥紧胸口。
涣王的声音冷如寒冰,逐字逐句道:“你我早已不是兄弟,我不会杀你,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尝尽我今日所受之苦!”
季玟达笑得张狂又肆意,笑声骤止,声调徒然一变:“你何曾受过一丝丝苦楚?你知道究竟什么才是苦吗,兄长?你曾食不下咽,夜夜无眠,痛苦得在床榻辗转反侧,翻滚整宿吗?你曾体会过,亲近不得,远离不得,咫尺万里的孤独吗?你明白不敢说,不敢问,不敢想,不敢言语,却又要时时刻刻,努力扮演兄友弟恭、棣鄂情深有多残忍吗?你不明白,兄长,你什么都不曾明白!”
季玟达嘶哑呼吼,每个字都似要嚎出肝胆,溅出血花,涣王只冷冷一笑:“我确实不明,你竟这么爱这涣王之位。”
季玟达瞬间怔住,想说话,却只是撕扯着嘴角,拧蹙着眉毛,干笑起来,笑了几声便窒息般喘不上气。他以手握拳,狠狠捶打胸口,仿佛胸中埋了一颗炸弹,他得拼命控制才能不让它炸开。
只一恍神,他的颈间就爆起好些青红色的筋,古怪至极,像有生命的藤蔓一样,蠕动游走着,迅疾而狰狞地攀上他的脸,他的眼。
“没错,我爱,疯了一般地爱!包括那些入你房里随侍的妾婢,包括你赏赐给我的侍姬!”
“疯言乱语!”
季玟达猛地抬头,脸色苍白可怖,眼睛里遍布青红,他一把揪起涣王的衣襟,怒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有人因你悲痛欲绝,直到死也不曾被正眼瞧过哪怕一眼!”——季玟达忽又狂笑起来,笑里尽显悲戚——“甚至你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哈,可怜呐……”
“别再发疯了!”涣王腕间用力一抖,将他猛拍了出去。
“你有什么好,你有哪里好?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我不能?”季玟达跌跌撞撞站定,以一种近乎癫狂的语调哑声大笑,声音压抑愤怒又悲戚,“你别再妄想,你出不去!我要你此生都待在这里,你就永远这般在我手心里挣扎吧!”
竹节鞭迅疾抽过去,几道深重血痕登时攀上涣王的背脊。但季玟达似乎并不高兴,反痛苦更甚,极力想捺住手,那手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数次挣扎着想放下,又失控地噌噌激动扬起。
他挥得极快极猛,疯狂又投入,以至于鞭尾将他头上的发髻打散,将他脸上刮出一条条血印,他都不曾注意,也分毫不觉着痛。
涣王明显被他惊到,同他保持一定距离,试图夺走他手里的武器,但季玟达此时力气出奇得大,竹节鞭狂舞乱飞,令他不得不数次后退。
许是体力不支,季玟达又开始痛苦喘咳,挥舞竹节鞭的速度慢了下来,涣王瞅准机会,弹箭般飞身上前,但甫一接近,便听见季玟达狂吼一声,狠劲几鞭子抽上涣王肩臂。
鲜血顿涌,季玟达忽然红着眼怒吼一声:“没有我的允许,你怎敢自伤?!”他面容古怪,似笑非笑,竟蓦地张开嘴,朝他肩膀渗血的伤处猛一口咬了下去。
涣王毫不犹豫,迅速扬手,照他脸颊结结实实来了一拳:“季玟达,你究竟有什么暗疾?”
季玟达像是压根不曾听见,丝毫不为所动,一声狂吼,挺身扑向涣王。
涣王就势撑住手脚,抬腿用力踢上季玟达后颈,借力一跃,翻身飞滚而起,反将季玟达牢牢钳制在手间,死死压在身下。
季玟达的力气忽然尽数泄了去,只伸出手在涣王脸前吃力空抓,他眼神散乱,似看涣王,又似透过涣王看向悠悠远处,声音悲恸,断断续续:“兄长,你为何,为何从来不曾,为何不能看见……”
那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看见季玟达的嘴唇不断翕动,却再也听不真切。
涣王盯着他病弱涣散的面容,犹疑中透出几分嫌恶,皱眉冷声道:“季玟达,既有病疾,何不速死?”
“兄长,杀了我罢,我多希望你能杀了我。”季玟达轻声笑道,笑声显得极为不合时宜。
涣王直接拨开季玟达的手,站起身,朝着房间另一边看去:“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把他拖出去!”
冷不丁被点到名,两个婢女赶紧从屋子另一端小跑过来,二人不敢抬头看涣王,又不敢低头看季玟达,一副胆战心惊,慌不知措的模样。
正欲去搀季玟达,他却像受惊的兔子,蓦地蹦了起来,低吼一声,用力推开她们,跌跌撞撞冲向房间另一端,迅速消失不见。
没被撞倒的那个婢女惶惑地看向涣王,涣王轻抬了抬下巴:“还不去追。”婢女反应过来,立即小跑追了出去。
良久,未沫缓缓抬起手,将震惊的嘴巴用力闭上,目睹季玟达跑出去,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报警,但转瞬想起,她的手机早就不见了,自她从山洞坠落下来的那刻起就不见了。
一路摸黑走到这里,她根本没遇着任何人,唯一见到的,竟是一个被囚禁的某国君王,以及与他敌对,一个性情古怪举止癫狂像是生着什么顽疾的男子。
这些关键字凌乱又狂躁地在她脑子里来回蹦达,未沫确信她已经还原了事实:山洞塌陷,她侥幸没死,落入了另一个时空。俗称穿越。
未沫从来都愿意相信这种玄之又玄,无法解释亦无法验证的东西,然而当它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她只有一个反应――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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