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欲念之海

那怪物满身滴落的黑腥脏污渐渐消失，三颗脑袋上显露出似人非人的脸，双眼未开，鼻子塌陷，如初生的婴儿般。真宗众僧非但丝毫不惧怕，脸上还因为激动泛着红潮，看着它靠着吸取他们的血肉越长越大。

        那诱骗曲舟的僧人见势头不妙，想要逃离，却被牢牢吸引到阵中。他挣扎到曲舟脚下，哀求道，“道长，救我，救我！”曲舟嫌恶地一脚将他踢开。他绝望地看着净土长老大叫，“大长老，不是说杀他一个就够了么？怎的还是全都要死？”话刚说完，就随着众律僧被那怪物吸了个干净。

        那怪物大半个身子已披着神光，只脚下仍旧踩着脏污。三头六臂，雌雄同体，未着寸缕，两颗男身头颅尚未睁眼，第三颗是女身头颅，她醒的最早，扫了眼被曲舟提在手里的内监，脸上露出嫌恶之色。望向周身绛紫炁泽的曲舟时，倒似乎甚是满意，用僵硬的声音表达了赞赏，“很好，今次给本尊带来的倒是世所罕见的纯净之人！”

        好在它虽身材健美，相貌却并不出众，身上性征也不明显，男身没有下面一点，女身没有上面两点，否则曲舟两只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看了。

        净土长老顶礼膜拜呼道：“弟子拜见神尊，谢神尊夸赞，侍神之物怎敢怠慢！感念神尊庇护天下生灵！弟子甘愿以身相祀！”那怪物转身慢悠悠向净土走去，将尚未睁眼的背面漏给了曲舟。

        眼下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趁它行动笨拙要它命才是正理。哪能给敌人时间变成完全体？曲舟往那内监背上贴了张符纸，低声道了句‘他还活着’。然后，卯足了力气，将人扔了出去。本以为，他以血献祭，定会受到阵法阻拦，没想到却轻松就脱出了结界。

        那内监大睁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曲舟，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不知是震惊于曲舟的话，还是震惊于曲舟的力气。

        曲舟下意识地捂了脸，希望他落地时姿势不要太丑。

        大战在即，战场上便不能留下投鼠忌器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正主，镜子中那只剩一缕魂魄的神官吵得更凶了。曲舟被吵得心烦，便随了他的愿，将他放了出来。那缕游魂直奔他的神明而去。

        那怪物似乎是个喜欢把好东西放到最后吃的主，立时便松了净土长老，去吃欣喜赴死的这位。

        当真是好时机！曲舟提剑运炁，双足点地，使出全力，直刺向正面对自己的这具身体的心轮处。管他几颗心脏，穿个透心凉，总是没错的。

        这一击去势极猛，说时迟那时快，净土长老斜刺里冲出来硬生生用自己的肉身挡下了。他双手紧紧抓住如意剑，愤怒极了：“阁下如此身份，怎可背后偷袭？”

        曲舟气道：“废话，你主子是神，我是人，怎么打都不过分！再者，它不是无所不能么？用得着你护？”

        许是那主持第三处阵眼的神官修为甚高，三尸怪物吃了他的魂魄后，脚下的脏污也不剩多少了。那女身伸出莹白修长的双臂，仰头赞许道：“这魂魄竟如此干净纯粹，若不是本尊如今受世间浊气所扰，倒真是不该这么死了！”

        那净土长老本就修为极高，又是个认死理的，曲舟不得不上了脚才将如意自他手中□□。刚要再动手，那两颗男身头颅猛地睁开了眼睛，盯着如意剑，恶狠狠地齐声道：“你是曲家的？”

        曲舟吓得倒退两步，愣了一瞬道：“是又如何？”

        那怪物青筋暴起，似乎愤怒已极，莫名狂笑了一阵才道：“曲函谷的弟子？”

        这场面让曲舟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毕方鸟在长安殿内殿时不正是这副模样？既如此愤怒，必定是奈何曲函谷不得才积压了诸多怨气。

        若能凭借曲函谷的威势吓退这怪物，免去一场生死未卜的打斗自是最好。

        曲舟昂首答道：“他是我爷爷！最是宠我，怕了吧？还不快逃？”

        受伤倒在地上的净土长老拖着残躯回禀，“此人便是新任大周国师，确是云门二公子无疑！”

        曲舟的姿态更加骄傲了几分。

        “本座沦落至斯皆是拜他所赐，姓曲，那便该死！”那女身猛回头，发出一击。

        曲舟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气浪压了上来，携着无法阻挡的威压与力量。她已经极为迅速地护住了面门，脑袋仍被撞得嗡嗡作响。好在护体金光够厚，这才没受重伤。她没料到在武力层面差距竟如此之大，根本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她摔了个屁股蹲，短暂的头晕过后，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绝望之意，止不住地双腿发软，索性揉着屁股不起来了。

        “站起来！”那怪物三颗脑袋都处于癫狂的状态，看起来要将曲舟千刀万剐一般。

        “我不！反正还是要被你打落在地！”曲舟吓得眼中含泪道，“曲函谷究竟怎么你了？”

        “他斩断通天桥，害得本座无法回归四梵天，困在这欲界六天内，浊气加深无处安置，还不该死么？”一颗男身头颅回道。

        那毕方鸟似乎也说过被困此处浊气太重无法维持法身的话。这些传说中的神族多半脑子不好使，单纯简单得很。考虑到眼前这位脑袋众多，必然有些精神分裂，或可挑拨一二，让他们内斗。

        曲舟举剑护住面门才问道：“断了通天桥，又不止你一人被困，我瞧那燃夜就淡定得很，你既为神族，为何要祸害这一城百姓？”

        “本座乃驻身神，负监管欲界之责。每日需将凡世之人的□□、食欲、贪欲等诸多执念禀明上天。如今一身浊气，皆是众生欲念所化。杀一人便少一人的欲念，他们死的不冤！”另一颗男身头颅答道。

        “此话甚是有理！”曲舟忍不住道。这位三尸神原本好端端干着活，突然就被斩断了回家的路。可吸收世间欲念的属性还在，若无处排遣安置，可不就越积越多么？它喜欢吃干净纯粹的人，也不过是用他们来净化自身，似乎也无可厚非。“我不也是着了那老东西的道，身不由己，回不去了么？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胡说什么？竟敢与神尊相提并论！”净土长老吐着血愤怒道。

        曲舟没理会他，接着道：“既如此，这劳情阵能激发人的欲念，岂不对您大大不利？必竟杀了几十个神官才换来这片刻的清明！”

        净土忙道：“我等甘心为神尊解忧，绝无半句怨言！”

        曲舟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心道：“看得出来你们心甘情愿！若真的过段时间就得杀几个真宗神官为三尸神消解欲念浊气，这帮和尚也不算全无用处，反而的确是于民有功的！要拿命顶上的话，享受些特权倒也合理。”

        “曲函谷冥顽不灵，想不到他的徒子徒孙倒是讲些道理。”三尸神竟因曲舟表达出一份理解而怒气稍减，“本座只是挑唆这帮蠢货内斗，才不会吸取他们的欲念。不过是些贪财好色之徒，死不足惜！”

        合着吸不吸收，你可以自己选择？

        曲舟指着门外精神抖擞奋笔疾书的季路，谦虚问道：“尊驾既为驻身神，为何有人不受阵法所控？”

        “槟榔味儿冲，本座不喜！”三颗脑袋齐声道。

        曲舟放下心来，来时她与金海辰、卫珏等人都吃过槟榔。前几天的宴会上云门众弟子也都尝了鲜，整个凤仪城中喜吃槟榔的更不在少数。

        若它受不了槟榔的味道便不附身作怪，今夜保持清醒的人当不在少数。那季路的确也是一口黑牙，曲舟原以为那是他用嘴润湿笔尖沾染了墨迹。

        她忍不住开心道，“竟是如此！小子不才，喜食槟榔，又是个吃货，贪财好色，贪生怕死，追名逐利，大俗之人，德行有亏，愧对师门，想必多年来为尊驾添了不少麻烦！”

        罗英衍驴在门外气得跳脚大骂，自从他围山时再见了曲函谷一面就成了云门名誉的卫道士，逮谁咬谁，对曲舟要保持云门风度更是时时鞭策。

        还没咽气的净土长老赶忙辩解道：“神尊切莫听他胡邹，青州云门的星凝道长通晓星辰推演，行事高深莫测，只是甚少下山。瞧他紫炁盈身，实乃祀神的不二人选，弟子绝不敢欺瞒敷衍！”

        你精我也不傻。

        曲舟大叫道：“呐，他假公济私，借刀杀人，尊驾切莫被他利用！”

        净土气得喘着粗气还不上嘴。

        那女身面上露出一丝僵硬且诡异的笑，“小滑头，休要挑拨，你若真的如此不堪，为何不逃？你与那曲岩灵一个德行，油嘴滑舌，刁钻难缠，喜欢自降身份与蝼蚁为伍。可你毕竟不是他，此刻憋了什么坏主意，本座岂会不知？”

        三尸六掌齐齐结印，曲舟眼见着自己身体里钻出一只三头的“黑泥鳅”。那黑泥鳅拉长了身子，三只触角分别附到三尸神的三颗脑袋处低语了些什么，又缩回曲舟体内。

        那女身狞笑看着曲舟道，“你想知道我们之中谁为主脑？分别掌管人的哪些欲望，再各个击破？区区太无境，一介凡人竟妄想弑神？不自量力！”

        一瞬间曲舟全身无力，无法动弹。

        那女身道：“世间修道之人修到不受三尸所控便可大成，平生所见仅曲函谷一人。你所思所想，本座全然知晓，今日便让你看看自己的欲念之海。”

        话音一落，曲舟就失去了意识，倒地不起。她面容虽无恙，却蜷缩在地上翻滚起来。

        驴子大叫着，“发生何事？站起来！”

        曲舟陷进了一场美梦里。

        梦里面，她与卫珏亲密无间，车驾之上，寝殿之中，湖畔山野，甚至云门后山云海，都上演了一番又一番限制级戏码。曲舟知道自己猥琐，却想不到竟能猥琐至斯，更想不到自己对卫珏的心思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两人隐居山野，耳鬓厮磨生儿育女，安然地过着小日子。当卫珏遇到危险时，曲舟便化身成道法高深的女修，仗剑独闯圣地永明城救下心爱的男子。

        坐拥江山，美人在怀，法力无边，与金同眠，何等的人间乐事？让她欲罢不能，难以割舍。

        曲舟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驴子在院中狂叫。

        等等，可这不该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最大的心愿应该是回去啊？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抗衡间，那幻境突然散去。

        浑身打了个激灵后，曲舟捂着下半身，以剑撑地尴尬站起。只觉得全身肌肉、经脉、皮肤都被撕裂过一般，四肢止不住颤抖。眼前事物都带着轻微的血红色，想来视网膜充血厉害。哪怕活动一下眼球都疼痛难忍。

        “说了我是个俗人，怎么，还非得亲眼看看？”

        三尸神面色复杂，似乎颇为失望，又似乎甚为惊讶，喝道：“你真是曲岩灵弟子？”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曲舟抹干净鼻血，稳定心神，闷声道：“是！”

        三尸神嫌恶地将手一挥，曲舟被高高举起，再重重摔到地上。“贪恋世间情爱，自甘堕落，庸俗不堪！”

        “食色性也，哪里庸俗？”曲舟咽下腔子里涌上来的血，爬了起来。

        “你究竟是男是女？”许是对曲舟的春梦尺度大为震惊，三尸的三张脸上皆是不解与嫌弃。

        曲舟心道，既为驻身神，分桃断袖的事还见的少么？看来这厮是被我在春梦中自我定位为女身给搞糊涂了。

        “女装大佬不行么？”她持剑站定，摆出起手式，冷笑道，“再者，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这怪物不像此间土地一般好相与，今夜绝不止狼狈二字可堪描述的。

        如此境况，究竟为谁而战？

        与她曲舟又有何干？

        曲舟读过许多鸡汤，但因环境与时代的原因，甚少有舍生取义的内容。

        可此刻，进京途中她教育小辈们时所说的那句‘我为羔羊’却仿佛一道雷劈在耳边。

        三尸六掌翻飞结印，接连发出几波攻击。曲舟尽力抵挡，仍被步步逼退到墙根处。

        她看的清楚明白，即便为神，这厮也是要结印出招的，只不过比旁人速度快些，力道大些而已。

        “你很好！”三尸神对曲舟的顽强略微表达了一丝满意。

        “我可是云门山神格最高的弟子！”曲舟笑道，周身紫色炁泽更盛。

        “嗯，方才你也是自己醒来的！”梦的尺度虽大了些，也俗了些。

        “此刻，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曲舟眼中已再无恐惧。

        “哦？何事？”三尸神三颗脑袋都兴致盎然。

        “没了通天桥，并不能成为你靠杀人来净化自身的理由。你大可以选择自我休眠，停止工作，也能够阻止众生欲念在体内的积累。可你没有，那就说明。第一，你的神力来源便是众生的欲念，你舍不得自己法力消减。第二，你是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八卦死变态，享受那种对世人阴暗面无所不知的快感，总是忍不住要去偷听人家床脚。所以”

        曲舟直视三尸那蜡像般的假笑面容，提高了音调。

        “不错！所以？”三尸面上依旧是那副怜悯世人的慈爱模样。

        “所以，你并不是委屈巴巴的垃圾回收场。”曲舟剑指三尸，笑道，“你，就是个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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