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请你不要爱我。

看着被黑色爪牙缠绕脖颈的特蕾西，奈布的肾上腺素化作掌心潮湿的汗水。

        几分钟前，她瘦弱而白皙的脸庞还没有呈现出因窒息产生的青紫斑点。他们是想第一时间用那把决定命运的灵魂枪支对黑雾发动攻击——但它与特蕾西高度重合，恐怕精准的射击只会让特蕾西的皮囊也跟着撕裂。

        这时，他隐晦地想起飞机上乘务员带着挑衅抛出的问题：下面不属于英雄特点的是？是无私奉献、乐于助人，还是自私自利？这些选项在高度紧绷的神经作用下成为视网膜上乱飞的白色光点，唾沫流通不过喉结，因为他的舌根已经停止分泌口水。

        几年前他双腿健在时，除了为自己的国家打仗，还效劳于东印度公司。在炮火纷飞的军事游戏里，他做的是从刀尖舔血的生意，哪有明晃晃一袋金币的许诺，他便上哪冲锋陷阵。钱可以换必需品，也能换刺激人感官、让人醉生梦死的小玩意们。

        自从为专业人士宣扬的崇高理想、飘扬的祖国旗帜上过一年的战场，他好像就把以前那个有钱便是雇主的自己忘却了。和玛尔塔的通信，更将他拉到鲜花与纯洁的伊甸园之中：浅层的思想受到感化与熏陶。

        于是他可以大言不惭地在那名乘务员面前发表见解，说她的眼界狭隘，而自己永不向自私自利的选项屈服。

        多么崇高、伟大的大义！

        一条骆驼牌香烟一美元。相同价格的香烟在拮据的日子里切成细小烟丝，卷成一厘米宽的香烟卷，分上个十二份，能吸两周；接了报酬丰厚的任务之后，手上握着沾满鲜血的性命，生活却变得更好了：这种更好，也只不过是奢侈地将每天饭点的食物悉数抹去，换成不限制的抽烟。这种得过且过的雇佣兵生活，他真的忘记了吗？因受到玛尔塔信中温情关怀、悉心教导而颤栗不已的心情，那样短暂的净化过程，真的将他骨骼里嗜血、拜金的性格都洗净了吗？

        显然没有。奈布·萨贝达看着半空中的特蕾西和沙坑里的玛尔塔，第一感觉竟是：还好来势汹汹所针对的并非是她。至于这个人，袖手旁观不救也没什么问题，毕竟真心关切特蕾西的人还站在沙地上等待着时机施以援手。

        他想，做不成英雄也无所谓，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好了。可随之一股更加深切的哀恸袭击了他，因为这想法与玛尔塔在信中和他诉说的理念相悖。

        奈布·萨贝达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本性都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他注定不可能是玛尔塔所喜欢的「抽象的人」，因为他没办法抵御劣根性血统与思想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他也发现成为「英雄」是一件永远无法达成的事情，因为在双腿健全的梦境中他都在犹豫是否挺身而出，更别谈现实中他只是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一名从战场上退役下没有经济收入来源的一事无成者。

        “请你不要爱我。”奈布在那样高压的心理环境下脱口而出，他几乎是像巴甫洛夫用作实验的犬类一样立刻去捕捉玛尔塔的反应，企图从她下垂的眼睑、轻微开合的嘴唇中寻求一丝一毫的反应，好让自己知道她将这些话放在了心上，并表示出在余生坚决履行的坚定责任感。

        然而她以吐司汉堡中软塌塌生菜叶的架势依附在身后的沙土上，眉毛、鼻尖都被尘土气掩盖成灰扑扑的颜色，紧张地盯着特蕾西。当然，她就算听到也不会有太大情绪反应的，因为这场梦已经和感情没有关系了。

        “列兹尼克家的小姐……”或许是不想让特蕾西在窒息中快速地跌落向死亡，不怀好意的雾气凝结成乘务员的脸庞，略微放松了对她的钳制，“你还敢再次踏上这座小镇。”

        特蕾西从那张模糊的脸上辨别出熟人的影子：“珍妮……？你怎么和撒旦签订了契约？”

        “我当然会和撒旦签订契约，这些恶意中伤诋毁他人的愚蠢女人们，难道不是深渊最好的祭品？”黑雾的面部扭曲了一下，但她的声音充满痛快的含义，可以想象她曾度过无数个扒空人皮鸡肚囊的夜晚，“既然嘴碎、充满妒火，那就让我看看她们的大脑中装着些什么吧——变成鸡身人首的恐惧感、濒临死亡的呼救，有谁会想到她们本来是什么样子？这一切不过是来得正好的报应。”

        “你就是那个小镇里的女孩？”威廉在沙地上扯着嗓子喊，“特蕾西·列兹尼克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就近在我身边，是与我并称为「怪人」的人！”黑雾的仇恨与怒火来得无缘无故，她又捏紧了特蕾西的脖颈，迫使特蕾西仰头直面她狰狞扭曲的表情，“不施加以援手就是最大的恶，你感受到了吗？被你的同伴误解、怀疑，然而你的解释根本不受相信；那个站在沙坑中的女人，你们只慢慢磨耗时间而不将她拉上来，她照样会窒息！”

        这就是黑影是特蕾西形象的缘故。玛尔塔眯眼。

        特蕾西忽然记忆起一些更加细节的东西：剥开的树莓味硬质糖果在女孩的板凳上融化成粘稠的、颜色不可言说的浆糊。印满向日葵的长裙与沥青来了个亲密接触，甚至连女孩的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的灼伤。父亲总是叹息着修理一块总是被砸坏的手表，女人挎着珠宝装饰的手提包，却依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神色。

        “还有面包卖吗？”

        她路过她在面包橱窗口的询问，凸起骨骼的手肘与光秃秃的塑料胶鞋无不彰显她童年时期的窘迫。职员恶狠狠的回答让她吃不上早饭，肚子里的交响曲成为上课时出丑的引火线，她开始恨透了笑容、面包店职员、小镇上所有嚼舌根的女性，包括偶然经过的特蕾西·列兹尼克。一个早已考出小镇、与小镇毫无关系，却能够在自由的空气中做自己喜欢事业的、本应和她的人生同样糟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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