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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九安山下的林子里,黑鸦飞起划过天边,在低沉昏暗的天色里模糊不清,只听得它发出一两声喑哑的哀鸣,还有斑驳的人影子在树下微微颤动。

        树下半躺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手边搭放着个银白长枪,衣裳上下可见伤痕累累,布料撕裂处血迹暗红,但却不见任何血流溢出。

        薛惊云脸色苍白,但毫不惊慌,闭上眼睛的泰然模样,更像是乏了在这儿歇息,一点也不像在被追杀的模样。

        直到声急促的脚步声袭来,他霍地掀开了眼皮起身,一脚勾起树边的枪拽进手里,目光凶厉地盯着那声音来处的方向。

        与此同时,他周身掀起了一圈雾气,飘渺烟霾般地朦胧,五百年水灵根的灵气与天赋,将他浑身上下的肌肤浸得如遇般地发白。

        这是他要与人动手的前兆。

        就在前半个时辰,他带领万刃山一众门徒,再度约会九安山门主何似玉在这片林子谈判。

        三百年来是一样的结果,他和这位已更名改姓的亲哥哥沟通障碍,两人说不了十句话就立马两看相厌,然后一番争执打斗后不欢而散。

        薛惊云现在在等孟子轩,万刃山的大多下属已经尽数离开,而他唯一的亲信孟子轩却迟迟不到,许是方才在打斗中散乱了不知去向。

        不知道这个来的人是不是他。

        灌木丛黑如糊墨,那来者走得很快,脚步却是踉跄着的,他缓慢地扒拉开层层障碍,只看得一个模糊的身形,五官淹没在了漆黑之下。

        薛惊云看不清他,这里还是九安山的地界,他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紧了紧手上的枪问道:“孟子轩?你说话。”

        那人不答,只顾着闷头走了过来,这不是他所认识孟子轩的做派。

        “孟子轩你说话啊!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了么?”

        薛惊云眉头紧缩,捏着长枪的手愈发用力,肉眼可见地关节发白,却因为顾忌着那人的真假,而迟迟没有下手丢掷过去。

        他过来了,撩开一笼子树叶,穿过一窝矮灌木丛,露出张清秀惫态的脸来,孟子轩苍白着脸对他惨然一笑。

        他几乎体无完肤,只有脸上没挂彩,身上的黑衣被血迹浸得发红,还有血珠子顺着衣角簇簇地滑落下来,这副模样他竟还能在自己面前笑得出来。

        薛惊云见之心头一刺,他几乎是眨眼间凑了过去,扶住他的动作迅速且和缓,像是对待他一个珍重至极的人。

        不似方才的刚硬,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哀痛和自责道:“子轩,怪我,你先坐下来,好好休息休息。”

        孟子轩点头,他轻声地“嗯”了一声,在薛惊云的搀扶之下,慢慢地滑落坐在了地上,身上的伤口不由得比撕裂,他没忍住痛意闷哼了一声。

        薛惊云又温声道:“子轩,怪我。”

        他这人换脸比翻书快,又沉重又心疼的模样,外加上他人瘦脸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委屈,眼里的深情的火都快把人给烤化了。

        孟子轩蹙眉,不自在地别开了眼,他似是喉咙间有淤血,说话的声线呕哑嘲哳很是难听,“教主,您没事吧?我倒是还好……”

        薛惊云语气哀伤道:“子轩何时跟我这么生分了?”

        这位孟子轩,似是跟他关系匪浅。

        他说着的同时,竟还将伸手摸上了,将他的脸给拨了过来,目光暗暗地迫使其对视,“你受伤,我会心疼。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告诉我是谁伤的你?”

        “教主别。”孟子轩别过了头,跟他清秀书生气的脸庞有些大相径庭,他的神色显得坚毅十足,但是语气间却逃避回拒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还是先找个安静的地方落脚……”

        “安静的地方?”薛惊云眸光一亮,带着些阴云转晴的爽朗快活,似是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天大好消息。

        他竟然低低地笑了出来,“你终于肯接受我了。”

        孟子轩肉眼可见地一僵,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悟了什么,颇有些不适地后倾着身子,想离薛惊云身上散发来的气息远一点。

        他猜得不错,这薛惊云跟孟子轩是这样的关系。

        而他,实际上是假扮的别人,他只是为了谈判更方便,化形借用了孟子轩的脸而已。

        卿廷殷心说这薛惊云馋疯了吧。

        他也心说自己疯了,为什么要化形成孟子轩,为什么要来接这个差事,难不成就要因为这活儿而把自己给奉献出去了吗?

        这传出去究竟谁比谁更丢人他一时竟不敢想象。

        “你不觉得,这里就很安静吗?”

        薛惊云一笑,被恋人暗示后,他似乎乐得上头了,有些晕乎乎地,他刻意拉近了他俩的距离,一只无所安防的手又凑了上去,捏住了‘孟子轩’的下巴捻磨着。

        并且还色气满满道:“说话中气十足的,你应该还有力气,而且剩得还很多。”

        卿廷殷按捺住怒意,被他的动作雷得头发发麻,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将左手捏拳藏在后面,实际上渐渐的凝结了灵气,不知具体是何修为,但可以知道是风灵根。

        气氛愈发地暧昧,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身体地升温和发烫,特别是发起攻略的薛惊云,卿廷殷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他的指尖几乎是在微微地颤抖,带着轻微的试探、忐忑和拘谨。

        ‘孟子轩’的话有点冷,听起来他想要的那个意思,薛惊云语气这就耷拉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我是问你还有没有力气跟我双修,我也好顺便治治你身上的伤……”

        如此直白,卿廷殷目瞪口呆。

        作为老修士,一个活了上千岁的人,他自然是了解双修的,看不同修士所选的心法,双修本就对他们有益,他并不觉得这事荒谬低俗,反而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他的伤是假的,根本就是为了骗薛惊云的,自己划了两刀皮外伤,薛惊云不可能看不出来,他说双修疗伤根本只是个借口。

        再然,换个角度想想,他们俩本就是道侣关系,若不是双修而仅仅是欢爱,那对道侣之间也是合乎情理的。

        他心头暗骂这孟子轩,也觉得这薛惊云可怜,到底是让人憋了多久才成这样的。

        卿廷殷心软,但他也不能乘人之危,他想着跟他好好唠唠,于是便道:“咱们先换个地方。”

        风停了,血的味道也被吹走了,原地的青草味浓烈,这片林子也愈发地安静,摈除树叶微弱的沙沙声,甚至可以听到附近的,来自九安山的人声喧闹声。

        薛惊云喉咙发紧,这人是在顾忌这地儿不安全?

        他居然同意了!还说要换个地方做?不是这他妈的什么烂人!他以为老子不知道他不是孟子轩?!

        冒牌‘孟子轩’自从走过来,一身遍体鳞伤的时候,薛惊云就知道他是假的,因为他若是真的受伤了,回来第一句话那必然是“用你的秘术帮我疗伤”,可是这个冒牌货却并没有这么说。

        说明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帮他疗伤,这点只有他们万刃山的人才知道,这人一定不是真正的孟子轩。

        但薛惊云并不急着撕破脸,化形之术用得如此逼真的,要么是对孟子轩过分地了解,要么就是修为不下千年的老东西。

        他当然更希望是前者,毕竟放眼整个修真界,人所熟知的千年修士也仅有六个。且统筹天字榜单颂天门的也有告知过,真正纯粹的千年修士不屑于这些评价,他们的实力甚至数目绝对远远多于统计。

        那些人无欲无求,不在乎名利,也就更不讲道德和人性。

        薛惊云忍着火气,松开了他的下巴,撑手站起了身来,为了不让他看出端疑,还顺便搀扶了他起来道:“去哪里,往生崖怎么样?”

        往生崖有万丈深,也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可以帮助人去往来生,薛惊云心说在那里打起来他或许会逃得更容易些。

        他不奢求能胜,对上了千年修士,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果。

        卿廷殷不觉得,只以为他有些低落,也就耐着性子答应了。为了使‘孟子轩’更逼真,他故作四肢乏力柔弱娇气,被薛惊云扶起来的瞬间,还顺势瘫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同时身体一僵,又皆是不约而同地心道——这人好重(轻)!

        化形术只能改貌而不能改量,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即便一个人化作一块小石头,那么小石头的体重仍是人的重量。换句话说这位‘孟子轩’的重量,仍是卿廷殷本身的重量,他本人或许就是个身强体壮的大汉。

        如此人物,怎么打得过?薛惊云想到这里越发地心惊,殊不知人家卿廷殷压根没那意思。

        老修士活了上千年,看尽炎凉宅心仁厚,他只觉得这后辈很轻很瘦,披着松垮的衣裳不太看得出来,这会儿靠在他身上才觉得这人瘦弱无力。

        薛惊云很贴心地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胸口去贴合了他的动作,用左手勾上了他的腰身护着,他一套动作下来熟练又自然至极,还发出了一声低哑的轻笑。

        但事实却是,□□轮沉的外表下藏着颗单纯忐忑的心,他甚至开始恨上了自己的无知,怎么会自以为可以驾驭得了这个,没把别人恶心到自己先吐了的荒唐尺度?

        卿廷殷倒是还好,他只是觉得有点新奇,这大伙子明明才历经厮杀,身上居然没什么血腥味。

        再摊下去恐怕得把他压死。

        卿廷殷正想直起身来,却发现薛惊云伸了胳膊,用夹缝将他后脖颈给扣住,却对上了他诡异的微笑,他突然低头下来凑上了他的脖子。

        他的唇很薄,动作也很轻柔,但卿廷殷只觉得脖子一凉,这并没有吻的感觉。

        他还没傻到,以为这是调情的地步,他知道这是在对他下咒,他突然地一掌拍了过去,与此同时没难耐住骂道:

        “你疯了你?!”

        暴露了,他知道了,他也知道他知道了。

        薛惊云躲不开,被击中的一瞬间,胸口似砸了块泰山巨石,顿时觉得一口血气堵住了喉咙。

        但是他手脚不慢,在被击退的一瞬间,他霍地抽起长·枪,挥过去划过冒牌货的脸,精准无比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地血痕,不巧却根本没有实质地伤到他。

        卿廷殷叹息,念咒解了化形术。

        他的黑发,像是褪了色似的,从发蔓延跟至发尾,突然变成了灰白色。容貌也悄然改变,跟孟子轩俨然不同的,五官更为深邃立体,线条硬朗的凌厉容颜。

        同时他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千年修为的威压,一圈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自他周生向四周袭来,将薛惊云给囊括了进去。

        卿廷殷整了整衣领,遮住了脖子那地方,俨然一副衣冠楚楚样儿,似乎忘记他俩方才的深情款款。

        奇了怪了,如此生死之际,薛惊云竟还有闲心,去在意这人的容貌,他还觉得有些可惜,寒冰咒没能下成,不能把他给冻上好好瞧上一瞧。

        其实,卿廷殷也好奇,什么咒这么怪,居然要用嘴贴人脖子,但是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去问。

        他得拉下了脸来,故作高冷端庄道:“薛教主,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与九安山的仇就此停手罢。”

        他语气一重,出于对强者的畏惧,薛惊云下意识地就慌了。他脑门跟炸了似的,捏着手里的枪就掷了过去,下意识地用尽了全力,却被那个人单手给捏住扔地上了。

        “关你屁事!”

        俗话说脏话能壮胆且发泄情绪。

        薛惊云口无遮拦,才骂完就觉得身子一沉,抬头看去那冒牌货眉头紧锁,这才意识到是他的能力在作祟。

        金木水火土风雷?都不是,这是一种类似于气的空间形法术。

        他心里七上八下,升腾起股不好的预感,余光四下一打量,发现周遭寂静无声,万事万物跟被冻住了似的,连植物也没有半点生气。

        完了,果然是界域。

        界域是一种空间法术,施术者可以在里面幻化任何东西,通俗地说来其实就是营造出一个幻境。这法术往往出现在上千年的修士中,而上千年的修士中又有划分,精神力越强大的那么这个人的界域就越难打破。

        若是自己的界域内,那便可上天入地可顺心所欲,若是误入了他人的界域,那便是灵力冻结甚至任人摆布。

        界域,唯有界域能打破,若是没有界域的话,那么被困在其中的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薛惊云脸色煞白,被任人摆布的滋味他难以想象,后背的寒意如蚂蚁一般密密地爬上,冷得他后脊骨止不住地发抖,指尖握住枪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对界域,因为幼时的一些事情,他有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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