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北宸神君

闭上眼睛的那刻，夏芒总算知道为何遗神谷有进无出。

        有些时候人并不惧怕千难万险前途未卜，甚至还会因为追求刺激而主动去征服山川大河、蛟龙青鸟。但人心这一关，尤其是那些无法触碰的遗憾，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对，一旦遇上了，轻则遍体鳞伤，重则不死不休。

        一旦猝不及防地回到那一时刻，你会发现那道被忽视惯了的坎，其实一直没有过去，从来都是横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咽不下去，拿不出来。

        跌落的过程异常缓慢，缓慢到夏芒长舒一口气后还没有栽倒在地上。

        他疑惑地睁开眼，预料之中的天崩地陷并没有出现，眼前的一切反倒是都被放慢了，就连伤口的血珠都在缓慢渗出，停留在肌肤上不舍离去。

        夏芒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先跌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他立即警惕地回头看向身后之人，顿时愣住了。

        来人玄服玉冠，身上银铠在崩乱的碎石中纤尘不染，背靠摧枯拉朽的利剑。

        眼看利剑便要横劈直下，夏芒起身欲挡，却被男人牢牢按在怀中，一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霎时间，利剑飞石、断木碎瓦，一切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原地，夏芒恍惚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男人见夏芒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伸手理了理夏芒鬓边的碎发，皱眉开口道：“怎么这般不听话，嗯？”

        最后一个字带着无限的宠溺与包容，虽然字面意思在责怪自己，可语气却无比温柔，让夏芒一下想起了此前一个幻境中，唇上温热的触感。

        夏芒的脸蹭一下红了，看着面前这个无比肖似晏北宸的男人，有些无所适从。

        “你就是方才在水中……救了我的人？”

        夏芒脑子里此刻已然成了一团浆糊，一边想着可能是这人故意幻化成晏北宸的模样，其心可诛，一边又想着，为何男人救了人离开后自己关于他的记忆没有了，一边还在心里猜测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正巧出现在了这里？

        夏芒非常不自在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满腹疑惑一句都还没有问，便见男人起身面向遗神谷一角，冷道：“三千年不见，本尊看你的灵智是越活越回去了！他都敢碰？”

        说罢男人猛地向前打出一道浑厚灵力，在远处凝成一支箭的模样，瞬间刺透了幻境的结界！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无数朱箭犹如烈火过境，纷纷向四周幻境射去！

        比方才更加剧烈的天崩地陷再一次开始，眼前划过成千上万的结界碎片，夏芒立刻从窘迫中回神，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夏芒咽下嘴里的血腥气，试探道：“北宸神君？”

        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意外地看着夏芒，眼中神色怅然，耐心等待着夏芒继续说下去。

        “您真的是北宸神君？”夏芒心中剧震，强自镇定下来追问，“您与晏北宸是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

        北宸神君眼内的希冀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他没有回答夏芒的问题，反而抬头看向结界，答非所问道：“幻境害人并非本尊本意，本尊撑不了多长时间，这就送你出去，跟紧我。”

        夏芒见他回避问题，急道：“这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若是你回归本体，小宸……小宸还会存在吗？”

        北宸有些悲伤地看着夏芒：“他存不存在与你有什么关系？”

        夏芒立刻要反驳，却听北宸继续道：“若是他得知，他的一腔真心在你这里换来的只是悲悯众生，只是你的善心之举，你有想过他该有多绝望吗？”

        北宸神君的话像是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夏芒心里，痛得他弯下了腰，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苦涩。

        不，不是这样的！

        他想开口告诉北宸神君自己对晏北宸好并非因为可怜他，更不是因为什么劳什子的悲悯！

        他一生未有建树，也不曾心怀大义，立志要解救苍生于困苦。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从没真正拥有过任何感情！

        是晏北宸像只倔强的小兽一般，顽强又坚定地走进了自己一无所有的世界，是他一次次让自己感受到，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谁是别人的替代品！

        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感让夏芒手脚发软，北宸见状道声冒犯，上前搂住了夏芒的腰。

        他的动作万分小心，像是怀中抱着最珍爱的爱人，偏偏姿态放到最低，和水中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吻的吻一样，卑微得让夏芒心里发苦。

        幻境已经坍塌得成了一片废墟，夏芒敏感地察觉到北宸的身影在逐渐变得透明，独属于神明的威压正在一点点消散。

        周围景象逐渐消失不见，夏芒看着北宸逐渐透明的身影异常恐慌，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一把抓住了北宸神君的手，慌道：“神君，你要相信他！”

        北宸一愣。

        “我从来没有把小宸当作‘众生’中的一个！我、我是真的喜欢他！你也要相信你的爱人，若非真心，他不可能容许你亲近他！就算是悲悯世人也不行！”

        北宸看向夏芒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动容，但那一丝动容也很快散去了。他的身影已经若隐若现，伸手去揉夏芒的脑袋，却已经没有丝毫触感。

        从始至终北宸神君都没有什么外露的表情，然而这一刻僵住的身形与眼中的痛色将他暴露无遗。

        他很不舍，也很无力。

        他五指握拳放下，对夏芒道：“晏北宸有你在他身边，一定活得很开心。”

        夏芒还要再说什么，身体却被大力地往结界外拉扯去，也正是这一瞬，夏芒突然发现了北宸神君手腕上的一条红绳！

        那是他绝对不会认错，从出生起就跟着自己的红绳！

        夏芒紧盯着红绳剧烈的挣扎起来，一直以来，困扰他多时的红绳与小宸之间的联系骤然在他面前展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竭力抵抗着向后撕扯的拉力，高声道：“红绳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吸小宸的血？北宸神君，晏北宸缺失的魂魄去哪了？您是不是……是不是他丢失的那部分魂魄？”

        北宸站在幻境之内，淡道：“可惜，本尊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一次消除你的记忆了。夏芒，答应本尊，若是可以，永远不要恢复记忆，永远不要回头。”

        北宸神君的身影开始浮现光晕，快要淡得看不见了。

        夏芒眼睁睁看着神祇消失在自己眼前，什么试探质问，什么前世今生，他统统都不感兴趣了。

        他只知道自己明明与北宸神君只见过一面，那张肖似晏北宸的、更为成熟的脸与小宸欢快的笑脸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夏芒痛彻心扉。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周围的景象在不断的撕扯之下逐渐归于平息，露出了本来的面貌，夏芒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喃喃道：“不要往回看，不要恢复记忆……那你怎么办呢？夏清流、姜炎，他们怎么办呢……”

        真实的遗神谷内仍旧是白茫茫一片，四处看不到任何物体，夏芒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的手腕上，一条光彩尽失的红绳再次出现，软塌塌地打了个结，异常柔顺地攀附着夏芒的手腕，没了动静。

        夏芒好像睡了很长时间，再次睁开眼后身边仍是白雾茫茫，不过不同的是，他的面前多了一把弓，一把几乎与他身高等长的巨弓，通体漆黑，散发着幽光。

        夏芒向弓走过去，便见黑曜石般的弓身上刻着三个大字：勾陈弓。

        这就是神兵？

        夏芒伸手去拿，手还没碰到，勾陈弓主动飞来了他的掌心。

        与它灵巧的外形不相称的是，这把弓重有千斤，夏芒肉体凡躯根本握不住，巨弓轰然坠地，把土地砸出了一个巨坑。

        夏芒绕着弓转了两圈，自言自语道：“这么重，北宸神君是怎么能拿得动的？”

        白雾内平白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有人欢快道：“北宸呐，勾陈这么重，你是怎么能拿得动的？”

        夏芒下意识去拔剑，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万象剑已经在幻境中被毁。

        一愣神的功夫，已经有人来到了自己面前，夏芒下意识抬起手臂阻抗，那人却径直从身体中穿了过去。

        夏芒一愣——又是一个幻境？

        不！

        少年看不到自己，这里是记忆。

        夏芒转身去看少年匆匆而过的背影，只见少年身着一身松绿衣衫，一头缎子般的黑发简单地用桃枝挽起，背对夏芒在勾陈弓一旁上蹿下跳，像个精力旺盛的娃娃一般，好奇地对勾陈弓上下其手。

        夏芒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狂跳，他手足无措，竟生出了逃离这里的念头！

        不死木的记忆是自己少年时期的，白湖村的记忆是小宸的，那现在这份记忆是……

        夏芒屏住呼吸，一眼不错地盯着少年的背影，紧握的双手指尖几乎划伤了皮肉。

        少年许久得不到回应，一脸怒气地转过了身，鼓起脸颊嗔怪道：“北宸！你怎么又装听不见！”

        那张脸，与夏芒一模一样！

        这里是北宸神君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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