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问卿可安

在天宫，以清茶招待其他神君可算是独树一帜。

        夏芒接了夜戎的茶，入口茶香清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喝。

        夜戎一直在温柔地注视着夏芒，见他明显惊讶的表情笑了笑：“好喝？”

        夏芒点了点头，被夜戎这样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懂下界的茶艺？”

        夜戎闻言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地品着自己的茶，道：“当年有个小神尊喜欢，我特意去下界学的。谁知学是学会了，可那小神尊眨眼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今日/你尝了茶，也不算我白费一番功夫，正好了却了一番心事。”

        说罢对夏芒眨了眨一只眼睛。

        夏芒这下更不好意思了，只好讪笑了两声低头喝茶——句芒也真是够折腾的……

        茶盏非常小，小到一盏茶才半口，夏芒想拖会儿时间都不行，又不好让夜戎堂堂神君一直给自己侍茶，只好每次喝一点点。

        夜戎见他拿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不由得眼睛更弯了——今世的小神尊可真乖。

        夜戎在石桌上支起了一条胳膊，对局促不安的夏芒道：“要不要随本君在姻缘宫走走？”

        夏芒总算是能将茶盏放下了，忙起身道：“好。”

        然而他起身的那刻突然想起了夜戎脚下的荆棘，一时间不知到底该不该去。

        夜戎见他担忧的模样扬了扬一边眉毛，撩起玄色衣袍给他看：“只要不出姻缘宫就无事，不必担心。”

        夏芒只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低声道：“走吧。”

        姻缘宫是后来才有的新宫殿，夏芒在北宸的记忆中没有见到过。

        院内除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姻缘树之外再没有别的草木，但因为有了这些小小萤火虫的存在，倒也不显得寂寥。

        夜戎随手拨弄了下姻缘树的枝条，数以万计的细小铃铛便一同苏醒了过来，欢快地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夜戎道：“此树乃下界姻缘情力催生，凡是人间每一笔情缘孽债，上面皆有记录。”

        他一边说一边将其中一个木牌指给他看，木牌在夜戎手中隐隐发出了金属质地的光泽，下面更是生长出了一根红线，随着夜戎的动作不断生长着，很快便连接到了另一块闪着同样光泽的木牌上。

        夜戎将两块木牌一起拿了下来，离得近了夏芒才发现红线上有几处是打了结的。

        夜戎道：“猜猜看，这些结是什么。”

        夏芒：……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夜戎被他纠结的小表情逗乐了，轻笑道：“姻缘一事谁都说不准。有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一辈子相亲相爱；也有人一见误终生，爱得撕心裂肺到最后一无所有，却仍不肯放手。有波折并不一定是坏事，姻缘巨树也并非永久不变。”

        他说着又去拿另一块木牌，结果这木牌的红线纠纠缠缠一连同五六段其他的红线都有牵扯，红线尾端居然还是断的。

        夏芒看着那快缠成一团乱麻的红线深深蹙眉，最后撩起那截断了的红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姻缘还有断的？”

        夜戎看了眼那红线，嫌弃道：“大概是哪天我看得烦，给他剪了吧。”

        夏芒哑然：“居然还能这样？”

        夜戎随手将那团乱麻扔了回去，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那不然还要我何用？这人红线断了，要么早早亡故，要么就会长寿但孤独终老。”

        “我不仅能断红线，还能牵，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都能让他们一见倾心。”

        他狡黠地看着夏芒，问道：“要不要我给阿芒多牵几条？本君看那启明小神君就很喜欢你，要不要——”

        夏芒简直服了他，忙不迭拒绝了——明明自己和启明没什么，北宸的醋都喝了好几缸，这要是真的和启明有了牵扯，北宸怕是要将这姻缘宫都给烧了。

        夜戎见夏芒一脸菜色，颇为体贴地补充道：“不必担心姻缘树，它刀枪不入，就算是南明离火也奈何不了它。”

        他话语里的调笑意味再明显不过，尽管同夏芒见到的那个少年意气的夜戎还相差甚远，但那点鲜活气总算让夏芒从眼前这个白发美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些当年的影子。

        一个人无论遭逢多大的变故，性格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总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

        夜戎生来骄矜自傲，纵然他眼中的光不见了，手中的阳炎战枪生了锈，但他的脊背仍然挺直，仍然是天宫中最不羁的那一个。

        这时一只萤火虫绕着夏芒飞了几圈，最后缓缓停在了他的前襟。

        夏芒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问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感到非常疑惑的问题：“天宫居然也有萤火虫？”

        这些小东西明显不属于天宫，夏芒前世今生两次都没有在天宫看到过，何况他们真真就是下界普通的萤火虫而已，一点灵力痕迹都没有。

        夜戎却道：“姻缘宫并不只有这棵姻缘树，跟本君去殿内看看？”

        夏芒心下一沉，知他不愿提及此事，于是道了声好。

        外面那棵姻缘树并不是唯一能影响下界姻缘的，夏芒在殿内看到了许多姻缘树上的命牌，有些陈旧不堪不成样子，有些却是崭新如初，上面还没有名字。

        夜戎告诉他有些人生来就是为前世赎罪的，人间八苦非得一生一苦全尝遍，才可能积攒到足够的气运遇到对的那个人。

        夜戎并不只是姻缘神，更是一个严苛的审判者。

        没有人能恶事做遍仍然高枕无忧。

        但天道也说人无完人，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是夜戎会将那些早已经疲惫不堪的灵魂命牌换成新的，也借此给他们一个新生。

        夏芒慢慢抚过其中一个命牌，轻声道：“鬼界的转生池给人以轮回，姻缘树的命牌给人以解脱。天道轮回不休，竟然这般奇妙。”

        夜戎闻言笑了下，道：“天地有它自己的运行法则，非是一人一神可以颠覆。神尊，你是不是想来问本君前世的记忆？”

        夏芒看着那些命牌想了许久，最后叹道：“也罢，顺其自然吧。”

        句芒神尊前世为苍生付出了一切，可最后落得了什么结果呢？

        夏芒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即便是永不会消亡的祖神至尊，也不可能救所有人于水火之中。

        夜戎还给他展示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尽管那些东西早已经落满了灰尘，一看便知很久没有用过了。

        这些奇异的小阵法小玩具，也不知从被创造出来后统共用过几次，便和夜戎一起永久地沉寂了下去。

        和夜戎相处的时间越长夏芒越放松，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夏芒已经主动走在了夜戎前面。

        夏芒绕过一扇锦绣屏风，来到了殿内一处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后面安静放着的一块命牌。

        命牌枯朽难辨，已经快成了朽木。

        命牌放置之处全是刀削斧凿和烈火灼烧的痕迹，显然有人曾经试图摧毁它，却在一次次的碰壁中放弃了。

        夏芒见到那命牌的一刻心脏狠狠揪了下，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艰难开口道：“这是你的？”

        夜戎声音古井无波，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嗯。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出去吧。”

        夏芒却不应，他捡起了那块命牌小心擦拭，很快发现那是无用功。

        命牌早已腐朽，尽管无法摧毁，但也同样无法修复。

        唯一能修复的人在自己身后，可他不愿。

        夏芒执着地不肯放弃，手掌不行就换衣服，衣服不行就换桃木枝叶，总之他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然而这朽木仍然不为所动。

        夜戎这时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没用的。”

        夏芒几次抽回手都没能成功，于是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突兀地问道：“若白呢？”

        夜戎在那一瞬间瞳孔一缩，手臂蓦地缩了回去，人也退后了几步。

        夏芒干脆用力将那不可雕的朽木扔在地上，怒道：“我问你，若白呢！”

        夜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夏芒突然横臂上前压住了夜戎咽喉，将他逼到了墙边。

        “我不相信那些人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夜戎，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若白到底在哪里！”

        夏芒清晰地察觉到夜戎的喉结动了动，随即夜戎定定地看着他，哑声道：“我也在找她。”

        “我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找遍了天上地下，除了鬼界翻遍了世间任何一个角落。”

        “可是她都不在……”

        夜戎的桃花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白发披落肩头。

        他的神力丢了。

        天宫与鬼界形同水火，他连出天宫都困难，怎么可能打得过鬼王？

        三千年磋磨的岁月，将一个天之骄子打磨成了如今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夏芒望着夜戎早已经麻木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一件事。

        他的神力已经没了，只要离开姻缘宫，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夜戎在下界寻找若白的两千多年，该是如何挺过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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