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6章

车轮慢慢碾过地上的枯枝碎叶，破碎之音一声接着一声，似乎再没有尽头。

        叶辛湄轻垂着眸子，神色看起来温顺又无辜，柔声回道：“妾不识字，只知道家门口有条河，唤作江湄河，故而爹娘唤姐姐阿江，唤妾阿湄。”

        既已答应了他做妾，再自称小女便不合适了，叶辛湄识趣地换了称呼。

        可蒋時翎并没有注意到这称谓的转变，他脑子有点儿懵，停了许久才说道：“‘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可是里面的湄？”

        叶辛湄不禁皱眉，不是说了她不识字，怎的还这么问？她心中不耐，便随口胡诌道：“正是呢，家中隔壁曾住过一个书生，他便念过这句诗，说我的名字便在里面。”

        蒋時翎便又呆住了，垂下头沉默良久，问道：“你多大了？何时过的生辰？”

        叶辛湄回道：“我生在秋日，再过一个生辰，便十五了。”

        生辰的日子不对，年龄也不对。

        蒋時翎盯着账册看了半日，却一页也没翻过。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以前从书上看过的，又或是从老人那里听说的，那些神神怪怪的事情，这会子一股脑儿的都钻进了脑子里。倘若这姑娘刚好生在冬日，又或是年方五岁，怕他立时就能想到转生的念头上去。

        毕竟阿湄是在五年前失踪的，且她不见的那一天，刚好便是冬日里漫天飞雪的时候。

        马车里重又变得寂静，良久后，蒋時翎终是沉默地叹息了一声，合上手里的账册，靠在车壁上合上了眼。

        叶辛湄目不斜视地只看着面前的那片天地，心里却想起当初她在这幅身子上初醒后，得知这身子的原主竟也唤作阿湄，心中也是震惊了许久。有时候想，也许这都是冥冥注定的事情，故而她慌神了半月后，便彻底接受了这新的身子，新的身份。

        再后来，许是因着这身子里的魂魄变作了她，这柳阿湄的相貌，竟也渐渐的跟她前世的容貌有了几分相似，而到了如今，这相似已足有了七八分。

        叶辛湄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了她的那张脸，想到她将要顶着这样的一张脸重回蒋家，还是以正经良妾的身份，心中一时间说不出的复杂兴奋，其间还夹杂着一丝丝凌冽难消的恨意，宛如锋锐的刀锋，一下一下的，刮得她心口生疼。

        马车行驶了一日，中途不曾停歇过，及至暮色将垂的时候，在一座小镇上缓缓慢了下来。

        叶辛湄自然是没有来过的，扒在半开的车窗前四下里看了看，见远处码头繁华，条条街巷沿河蜿蜒，内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又见成箱的货物搬进搬出，裸着上身的粗壮大汉们穿梭其中，好不热闹，不觉暗自吃惊。

        果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只听说过漕运上的富贵热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正看得开心，却不知透过她掀起的缝隙，蒋時翎也看清了外头的形容，远远瞧见那些裸露着上身的大汉们，不觉皱起眉，目光从女子懵懂无知的脸上滑过，见她眼中似有欣喜，更是添了几分不快。

        心想这市井中的女子，果然是不能跟阿湄相提并论的。

        蒋時翎有心提醒，只又想了想，她看不看的，总归跟自己无关。等事了后，给她一笔银子傍身，再为她寻个好去处，便是他们之间的一场缘分了。

        于是重又合上双目，靠着车壁假寐。

        马车又辘辘行驶了半刻钟，终是在一处建造十分奢华大气的客栈前停了下来。早前骑马打前站的随从迎了上前，引着众人一路去了后庭。

        安排给叶辛湄的是个小套间，里面有处隔屋，放着一个硕大的木盆，一个马桶。

        叶辛湄很满意，坐了一天的车，骨头早就散架了，若是能泡个热水澡，好好解了身上的困乏，夜里必定能睡个好觉。

        蒋時翎瞥见她一脸喜色地进了房间，不觉有些晒然，这样的客栈，若是阿湄在，必定是要吵闹不快的，她那样娇奢的性子，这种地方，可是绝对看不上的。

        果然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哪怕她们长着如此相似的脸……

        心里略略叹气，蒋時翎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常青跟在他的后面，见他坐下，忙提起水壶倒了一杯茶，说道：“此镇虽小，却是十分繁华，我方才大概看了一圈，成衣铺子便有好几间，那位姑娘的衣裳虽干净妥帖，却是太素净了，不如趁着今晚暂歇在此，给她添些衣物？”

        她的衣物何止是素净，蒋時翎想起她给自己倒茶时候，觑见的那袖尾，已经磨得起了毛，不觉又是一叹。她便是跟阿湄相貌一样，名字一样，却到底不是阿湄。阿湄她身娇肉贵的，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点点头应了，蒋時翎道：“她姓柳，以后唤她柳姨娘便是。”端起茶碗将要饮下，忽而手腕一顿，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既是姨奶奶了，在外面便唤她一声奶奶吧，也是给她的脸面。”

        常青微有迟疑：“还不曾过了茶定礼，办了喜宴，这般就叫上了，怕是不妥，到底也是良家女呢。”顿了顿，略有不安道：“且这般唤她，回头叫阆苑小筑的那位知道了，怕是要……”

        蒋時翎瞪了一眼，常青便不敢再说了。

        客栈里的茶虽是上好的清明雨，但是用的水却是井里的寻常水，这茶香不曾泡出来，喝起来便不怎么对味儿。

        随意又抿了两口，蒋時翎搁下茶盏缓缓道：“抬她进府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打脸，为了挑事儿的。桩桩件件都依着规矩来，还怎么打脸，怎么挑事儿？我偏要不合规矩在外头收了她做二房，等回去后名分已定，只补个端茶礼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常青想起那张素白的脸，不禁微微皱眉：“我瞧着她性子还算温婉，可不是敢跟主子奶奶叫板儿的人。”

        蒋時翎就笑了，押了一口茶道：“怕甚？只要肯惯着纵着，便是个萝卜，养久了也能成精。我只把她抬上去，能直起腰过日子，谁还愿意被人压着一头？到时候我给她撑腰，壮胆气，不怕她烂泥糊不上墙。”

        常青听着便是一叹：“这般一来，后宅可要不安宁了，怕是闹了笑话，被人嚼舌头。”

        蒋時翎的笑便淡了，许久后，叹道：“若能激得她们露了马脚，让我查得了事情的真相，寻到了阿湄，便是荥阳蒋家成了个笑话，也都是值得的。”

        于是用过了晚饭，蒋時翎便带着叶辛湄去成衣铺里买衣裳。

        叶辛湄尚在叶家时是穿惯了绫罗绸缎轻纱细棉的，可如今成了小户之女，只能穿用一些寻常棉布。起初自然是不习惯的，可穿惯了，也就了了。后来双亲病了，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便是寻常的棉布她也用不起了，如今这一身棉料衣裳，还是柳阿江寻出来的旧物。

        进得铺子里，叶辛湄眼睛一转，便落在了西边儿堆放的那些布料上。她到底是用过好东西的人，眼睛一过，便知道哪些金贵哪些廉价，遂上前点着一匹铜绿色牡丹纹的绢纱道：“这个好看，就用这个做套裙衫吧！”

        反正她是要做小妾的人了，花销自然是那个要纳她为妾的男人承担，蒋家富贵，她又何必继续吃苦，当然是要捡好的东西来用。

        蒋時翎脸色淡淡地瞟了一眼，随即微微心惊，没想到这寒门丫头瞧着寒酸，竟是个识货的，一眼就挑中了那堆布料里成色最好的一匹。不过这当口，却是没多余的时间给她量身裁衣了。

        于是蒋時翎转头同老板道：“把你们店里布料最好的成衣拿出来。”

        叶辛湄有些不乐，想要说话，蒋時翎摇着折扇淡淡道：“只在此处暂留一晚，时间太紧了。”

        却也是实话，量布裁衣的，到底得花费几日的功夫，不如成衣方便，哪怕尺码不大合身，稍微动上两针也就能穿了。

        叶辛湄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看那匹绢纱，指尖在上面轻轻滑过，说不出的轻柔丝滑，轻轻一叹，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去了东边。

        老板已经拿了几套衣裳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台面上。

        叶辛湄仔细看了看，很快选中了当中的一套。莲叶银纹的黛蓝色罗衫儿，下面一色的挑线纱裙，等过两日天热了，穿在身上清凉又舒爽。

        蒋時翎却摇了摇头：“太老气了。”指头在旁边的衣裳上点了点：“这件，这件，还有这件，包起来。”

        叶辛湄拧眉看去，却是几套颜色十分娇嫩的衫裙，不觉皱起眉：“这颜色也太浅了些，容易脏的。”

        这却是在柳家当了柳阿湄后，渐渐养成的穿衣习惯。

        蒋時翎瞧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常青在一旁付着钱，一面笑道：“浅了又如何，脏了又如何，奶奶且先忍忍，等回去家里，四季的衣裳料子随着奶奶挑，又不是穿不起？”

        打从客栈里出来，这常青张口闭口的便唤她奶奶，虽说当初说定了，叫她去做个二房，可到底身份有别，这般唤她，若她真个儿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只怕跟着就要张狂了起来。

        叶辛湄默了一瞬，转身跟在蒋時翎的身后，就走了出去。

        几人又走了一会儿，蒋時翎脚尖一转，却又进了另外一间衣裳铺子。

        这回叶辛湄也不说话了，由着蒋時翎给她挑选，又选了两三套织锦缎子的衣裳，颜色皆是不一，却都是鲜亮娇嫩的。

        等买完了衣裳，蒋時翎手中的折扇一指，看着远处的一座银楼道：“走，去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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