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败的契约

　　“你不生气？”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傻子。

　　“不气。”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没了心还不是一样活着。倒是要谢谢你帮我破解了这段记忆。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

　　“弱小的妖若想在短时间内增加渡过天劫的机会，最快的方法便是吃掉一颗人心。”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自嘲地笑道，“吃掉至爱自己的人的心。”

　　妖之为妖，果然功力增强，取之有道，只要付得起代价。

　　“难怪母亲有这么多任夫君都死于非命。这下讲得通了。”我想着，梦里那个人，是父亲吧？这一次母亲当是用我代替了父亲，所以他还活着。

　　时光，可以让父亲和母亲的一切激烈的冲突都恢复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啊。

　　“你这么生母亲的气，难道因为她把你的心也吃掉了？”我问。

　　“不。”他抱着胳膊，气哼哼地把头摆向一边，“死的是陈灵公那老贼。可恨我替她杀了国君，她却换我去与楚庄王与作交易。这个女人，为求自保简直不择手段！”

　　“听说你杀了陈公之后，还屠了半个朝廷的公族。若不是那么大动静，楚王未必要兴师动众去征伐你吧？”我说。

　　他暴跳如雷：“杀几十个老贼子怎么了！他们背后嚼着舌根子，当着面也敢腹诽我。个个该杀！若再来一次，我必不让他们死得那般痛快。”

　　我拉了拉他的手腕：“息怒息怒。坐下说话。如今看你安然无恙，想必母亲也是心里有数的。”

　　“她有个屁！”夏征舒人虽然坐下来了，气还没消，“楚国皇族是当年火神之子和鬼方国公主的后代。根本不是普通的人族。我何其辛苦，脱一层皮才逃出来的。”

　　他语气都变得有些委屈了。

　　“那你现在呆在士鞅身边，是准备留着他当口粮吗？”我转过脸去瞧他，“他看起来好像真得很喜欢你。”

　　他语塞了起来，抱着胳膊把头甩向一边：“与你何干！还是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还有三年天劫将至，以你这区区半妖的法力，只怕是要死得透透的。”

　　“除非，”他抬起一只眼皮，“除非你多食下几颗人心才有些机会。”

　　我认真想了一下：“目前好像还没有什么食物储备的人选……可能接下来这三年需要仔细一些了。不过，母亲说过，若是多与人为善，积点功德也是有机会的。我且瞧瞧有什么香火大家可以供奉我。”

　　“呸。不想死就少信她几句话吧！”

　　“谨记在心。”我轻轻咳了咳，“你此行不是专门来同我叙旧的吧？绕了这么大圈子，说说吧，你跟赵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撇撇嘴：“走吧。”

　　“去哪？”

　　“赵府。”

　　半刻之后，我和夏征舒站在赵府的后院，月明星稀，若不是我们两人各怀鬼胎，倒是可以好好赏赏这风景的。

　　最近数日，不管是什么缘由，赵府实在跑得勤了些。

　　他一言不发，突然开始挖梅林旁那个葬耿耿的小坟堆。

　　“喂喂？”我压低声音，“你连猫的坟也要挖？”

　　“闭嘴，不帮忙就呆着。”

　　夏征舒这人虽然性子乖戾了点，但想想他行事似乎还是有点逻辑的，我决定估且信他一信，也蹲下身跟他一起挖起来。

　　不一会儿，一只黑色的小猫还真得被挖出来了。按说，死去的动物尸骨早就腐化了，但是这小猫却仍然毛发完整，像是正在睡梦中。

　　“之前逃出来的时候我受了重伤，无法幻化人形。她把精元与我作交换，我方能重回人形。相应的，她要我护赵成周全。”夏征舒极不情愿地说道。“这极乐鸟不不知哪根筋不对，不死不休地缠着那小孩儿。杀不死也赶不跑，简直没完没了。从没见过这么蠢的妖。”

　　“它？耿耿？这猫？”我诧异道。

　　“她本来是人。她给了我大半精元之后，余下三分魂魄注入猫身。上个月她遭那极乐鸟截杀，这才连这猫身的命也没保住。现在只余一缕幽魂迟迟不肯往生。”他说。

　　“在你的眼皮底下，极乐鸟还能得手？”我放出一个鄙夷的眼神。

　　“我答应她的是保护赵成，又没有说要保护她。她的死活干我屁事。”夏征舒睁大眼睛，一脸莫名无辜。

　　我无言以为对地瞟了他一眼：“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他抱着胳膊，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她不肯往生，我的契约便没办法结束。赵氏一门大势已去，困在这里有什么前途！”

　　赵家现在确实人丁薄弱。赵武虽然年轻，但看来身体十分单薄，膝下也只有赵成这一个独子。

　　我拍拍袖子，笑道：“原来是找我来帮忙。找人帮忙还不客气一点。”心里却在偷乐，正愁这里没进度，真是送上门的帮手。

　　在他又要发牢骚之前，我说：“那个与你做交易的是什么人？”

　　他一只手浮在猫头上，一明一灭的蓝色光芒是他正在提取往昔的记忆碎片。

　　“谁会特意记这个，好像，是叫什么赢吧……”他不耐烦。

　　我心头一动：“文嬴？”

　　“哎对！好像是这么个名字。”他一拍手，“咦？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我们就被记忆碎片的黑暗笼罩了。

　　文嬴的魂魄所余无几，只凭着尚存的一息执念还在支撑着。

　　她的记忆也变的异常混乱，很多时候只是零星的画面闪过，我只能透过她的视角，零星地去捕捉信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路边奄奄一息息豹猫形态的夏征舒，文嬴伸出双手将它抱回了家。

　　豹猫从遍体伤痕几不能动，到一天天恢复起来。文嬴唤它，它并不理会。但被文嬴抱在怀里摸头的时候，脸上表情虽然臭却也不反抗。

　　文嬴在笑，虽然此时看不到她的脸，仍能觉出她心里的开怀。她抱着它在园里四处散步。赵府的园子与现在比变化并不大，一派春光明媚。

　　画面一闪，她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正急急地说着什么。我盯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那不知所措，面红耳赤的少年正是叔誉哥哥。

　　我想走上前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一脚踏空又落在另一个记忆碎片上。

　　文嬴纤瘦的身体也一日日显得丰腴起来。即使苗条如她，也再无法隐藏自己怀孕在身的事实。

　　在闪过的片段时，人们窃窃私语的镜头越来越多。不同人的脸，却一样的窥探和幸灾乐祸的目光轮番切换，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只到某一刻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赵庄姬狠狠的一个巴掌打在了文赢的脸上。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心里的忧戚越来越多。常常晨起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窗，恍恍惚惚地对着窗外的树枝发呆。偶尔会抬头说两句话，像是对着鸟儿自言自语。

　　在时间更迭的碎片里，常常能看到年少的叔誉哥哥来赵府想要见她，却一直被拒之门外。从盛夏繁茂到秋叶落尽，再到寒霜尽染，冰雪覆盖。叔誉哥哥一直没有办法见到她。最后一次，她站在楼阁上的一个小窗里，看着少年在大门外沮丧地转身离去。她心里有无法愈和的黯然神伤，缓缓背过身去。这一次窗外的鸟儿跃过窗户，出现在画面里，非常轻盈地落在她肩上，似乎唯恐伤到了她。

　　那是，一只极乐鸟。

　　不待我思考，画面又扭转起来。

　　文嬴到了生产的时候，滔天的痛楚围绕着她。她苦苦挣扎良久，徒劳无功。脸色却眼见着苍白了下去。那只极乐鸟就静静的在窗外看着她。

　　终于到了一个时间，屋里忙乱的人一一散去。文嬴奄奄一息地躺着。极乐鸟飞了进来，停在床边，开口道：“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你也不可能再拥有孩子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这段记忆里清晰的对话。

　　“不会的！剖开我的肚子再看看，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文嬴近乎绝望地喊着，声音却已经哑掉了，“杀了我，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极乐鸟展开翅膀，露出蔑视又厌恶的神情：“你们又食言了，我受够了你们人族的谎言！赵家的血脉就到此为止吧，赵武的孩子我一定会带走！”

　　文嬴想哭，却也已经哭不出去。

　　豹猫缓缓地爬到她身侧。我看着她在最后的绝望之中，用自己的精元与夏征舒做了最后的交易。

　　她哭着缓缓闭上了眼，但过了一会儿，嘴角却露出了平和的微笑。

　　在她作为人的最后片刻，她脑海中的走马灯看到的是什么呢？

　　据说，人将死时，脑中会重现记忆中难忘的片段。

　　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我可以在她记忆碎片中去试着窥探她最后的梦境。

　　我催动自己的意念去探查她最后的思绪。

　　然而任我如何努力，视线中却暗得出奇，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果然还是不行吗？

　　不是的，帐纬突然接触到我的皮肤，准确来说是文嬴的皮肤。我突然意识到文嬴并没有穿衣服。一双男人的手臂从背后环了过来，她的身体一阵发热。我下意识地想挣脱，却突然意识到这是文嬴临死前的梦中幻境，身体根本不由我控制。

　　眼睛慢慢适应着光线，感到一阵细密的吻在肩头落下，汗流浃背。

　　与我的惊恐截然不同，文嬴的心里飘浮着一丝甜蜜的灼热，她转了身体，想回应那个吻。

　　顺着她的视线。

　　见鬼。我看到了士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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