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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4


宋杭之骗了庄景明,其实mia家住油麻地,她今夜也未曾计划留宿她家。她只是想在港岛暗金的夜色中,找一处角落,来安置她心内长久的失落和酸涩。

        宋杭之的生命中本没有“愁”字,她的人生底色始终明亮。她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拥有很多很多钱,亦拥有很多很多爱。直至遇上庄景明,她面前仿佛现出千军万马,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但心中尽是惶惶的不安,又不能同父母讲,便学会借酒浇愁。

        foxglove是都爹利街的一间地下酒吧,宋杭之沿着金钟道走过去,已经快到午夜。酒吧正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里面塞满了港岛寂寞的红男绿女,萨克斯演着老套的爵士乐,揉进了鼓点,仿佛一杯french75,在昏天暗地里冒着气泡。满室都是夏夜湿漉漉的轻声呓语,像一张细密的灰白色渔网,松松地网住人,越挣扎,绞得越紧,始终是逃不开。

        宋杭之缩在角落,面前是一小杯蓝色玛格丽特,舌尖尽是灼烧感。

        她支起下巴,看着冰蓝色的酒,像剑桥的天,像小岛的海,是她想贴近,却不可捉住的所有。

        “靓女,心情不好?不如我请你?”

        宋杭之酒量不算好,她喝得又急,此时眼前有些发飘。她没理会面前搭讪的人,高声叫来酒保,道:“阿威,晚上有人请blackpearl,你拿过来。”

        这一支酒要3万美金。

        “神经病。”

        男人骂骂咧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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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闹嚷,庄景明本有些倦,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牌扣在桌上,十指交叉,懒懒地往后靠着。

        不知瞧见什么,他突然眯起眼睛,往池子里扔了几块筹码,叫身边的服务生替上。

        “我去打个电话。”

        有人按住他,笑道:“alex,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睇见仇人呐,走,我替你出气。”

        庄景明淡淡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今次正好请colin你帮忙。”

        他径直走到酒吧的小角落,朝贴在宋杭之身上的男人一脚飞去。

        庄景明念中学时,有一回周末去探望舅舅,发现他在港岛的地下市场打h黑q拳。他跟着看了一场。对方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听讲是大马的蛇头带来港岛,此时满脸是血,撑不住倒在地上抱住头,疼得蜷缩起来。

        庄景明瞧得饶有兴味,后面索性去拳馆找人陪打,身体长结实之后,偶尔也去打两场黑拳。

        他这一脚没想控制力道,用了狠劲,直把人踹得撞上酒柜,玻璃碎了一地。只见那人生受了庄景明一脚,左胳膊以一种畸形的姿势,软绵绵地垂在身边,剩下一条完整的胳膊,按着心口,哀哀地叫。

        庄景明叫来酒保,道:“你来call中区警署,这个鬼佬一定要坐监。”

        酒保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个人递给他电话,只见那人笑眯眯道:“call差佬保平安呐。有人呢,耐心好有限的。”

        他又转向众人,笑道:“今晚我请大家饮酒,不过呢,本店夜深打烊咯,饮完这一杯,还请各位早点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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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杭之迷迷糊糊中,听见庄景明的声音。

        她勉强睁开眼,只见一道暗色的影子,淡淡的,好像她伸手,就会散开了去。

        宋杭之心里难过,眼泪汩汩地往下掉。

        庄景明返身,沉沉地盯着她的眉眼,蹲下来,指腹拭去她两颊温热的泪,突然被宋杭之猛地扑进怀里。

        她无声地掉眼泪,胡乱抹在他胸口的衬衫上,两只手带着一腔狠劲,竟然勒得他有些生疼。

        宋杭之听见庄景明闷闷的轻笑声:“我都以为你已是大个女,不会哭的。”

        宋杭之在苏州河畔的外婆家度过大半童年,七岁才渡海来到港岛,知道“大个女”是指长大的小女孩。

        但若喜欢一个人,却始终不能跟他同携到老,纵然是白发苍苍,亦会掉眼泪。

        她想,庄景明又在装傻,当她是被鬼佬吓到。

        mia总是同她讲,这个人惯会装傻的,追他仿似飞蛾扑火,永远是自己倒霉。

        宋杭之问他:“你不是同那位露西一同饮酒去了吗?”

        庄景明边把自己的西装披在她身上,边笑道:“你呢,你不是去同学家中过夜吗?”

        他假装思索一番,道:“我怎么记得你同学家住修顿球场边呢?”

        庄景明岔开话题的本领一等一,宋杭之嘴笨,讲不过他,脸憋得通红。

        庄景明笑道:“我只是同节目组的同事打个照面,并没有同他们聊很晚。”

        “下回想饮酒,去m1nt,家宜去年同朋友合伙做的俱乐部,目前是会员制,没有这边热闹,但好过被衰仔盯上。”

        宋杭之道:“我偏偏钟意热闹的蒲店。”

        她甚少同庄景明唱反调,今夜酒精作祟,脑袋一热,便怼了回去。

        庄景明并未答话——谁愿意理睬小孩子的气话呢?宋杭之心内更加郁闷,觉得自己一记直拳,打到棉花上。只得垂着脑袋跟在庄景明后头,两人并肩离开一片狼藉的酒吧。

        酒吧外是鎏金的夜,风中早已飘起丝丝缕缕的细雨,满天的云团被海风吹开,露出一点淡黄的月光。

        庄景明叫来了司机,叮嘱对方几句,转身对宋杭之道:“到家call我。”

        宋杭之撇嘴,不理会他。

        庄景明笑道:“气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我都可以教你。但最紧要是不要伤害自己,会令爱你的人担心。”

        昏黄街灯的余光里,他的嘴角挂着温和的笑,但凝视她的沉沉的眸子里,又好似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有点点滴滴的哀痛。

        海风呜呜地吹着,钻进鼻腔,灌进肺里,她低下头,半里长街都仿佛洒了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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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港岛的夏天终于结束,宋杭之也不得不返回波士顿,临出发前一夜,她犹豫半天,约了mia在薄扶林道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mia将近大半月未见到宋杭之,只觉她面上不似刚返港时那般生气勃勃。

        “你的alex还没求婚?”

        宋杭之一口吞下大半杯黑咖,涩得心房都揪成一小团。她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快了快了。”

        mia心下不忍,握住宋杭之的手,道:“lily,你想同他恋爱结婚,就不要再像小女孩。你聪明、年轻、漂亮,可本港聪明、年轻、漂亮的女生好多,能从青马大桥一路排队到维港。你最大一副底牌,是你的家世。我听学长讲,庄氏也想做食品生意分一杯羹,可如今本港做食品行业,谁能绕开你家的正仪集团呢?若庄景明有在庄氏翻身的心思,迟早会向你求婚。”

        良久,宋杭之摇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mia道:“lily,我做了好久记者,也见识过本港的oldmoney,没有人真正是清心寡欲,但凡涉及到钱财权力,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什么事做不出。庄景明今日做低伏小,老老实实在电台工作,不过是因为庄汝连明面上太偏心庄家麟,日后这位大公子若是现出一丁点差池,你瞧他家几个兄弟姐妹,会否像饿狼扑食,将大公子撕个粉碎。”

        “你追庄景明追到全岛的upperclass都知道,他仍是一副暧昧嘴脸,是因他尚未多中意你,但又不愿令你这块肥肉跑掉。他在等待一个打出你这张好牌的最佳契机。”

        宋杭之瞧着餐厅角落的玉石梅花,垂头道:“mia,我十八岁就喜欢他,如果必需挑一个人,我至今仍是想跟他同携到老。”

        mia叹了一口气,道:“你会得偿所愿,只要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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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庄景明独自开车往渣甸山去,看望自小照料自己的奶奶。他七岁被接回庄家,其时傅玲玲已经有家麟、家诚、家宜三个孩子需要照料,庄汝连担心她忙不过来,便将庄景明托付给自己的母亲,请她帮忙照顾这个小私生子。

        老夫人第一次见到庄景明,他还是个怯怯的小孩子,跟着四处漂泊的舅舅一齐讨生活,四肢都瘦小得可怜。同她另外三个孙辈相比,景明过于安静,会用他那双大眼睛暗暗观察周遭的人事,只是不说话。庄老夫人心生怜悯,她是虔诚的佛教徒,一生做事待人都讲究慈悲,便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母亲早逝的小孙儿。

        前些年,庄汝连将老夫人居住的花园别墅其中一间辟为佛堂。庄景明过来时,见到奶奶正在堂内拜佛祷告,便立在一边,静候在佛堂门口。

        神龛前燃着檀香,有淡色的白烟。老夫人满头银丝,一身松石蓝旗袍,半件首饰也无,跪在暗金的佛像前,双手合十。

        许久,她方才起身,转身朝着佛堂门口,边迎上去,微笑道:“阿明,你来的正巧,嫲嫲刚煲好一锅靓汤。”

        庄景明上前搀扶着老太太,亦是笑道:“公司餐我不爱吃,每个礼拜都掐着指头数何时来您这里提高生活质量。”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小孙儿的手背,笑道:“又在逗嫲嫲开心。阿明,你是孝顺的孩子,来看我就已是很好。我在这里吃喝都被人照顾得好好,什么也不缺,无需再特地为我带点心同首饰。你将将毕业未有多时,不能够铺张浪费的。”

        庄景明低头道:“嫲嫲,买给您哪里能算作铺张浪费。”

        老太太见说他不动,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只好岔开话题,笑道:“今次真是好巧,你父亲也过来瞧我这个老奶奶。”

        庄景明有些惊讶,昨日石澳大宅的周末聚餐,庄汝连并未出席,听傅玲玲讲他上周二便飞往c国,亲自督促家麟的工作。此时庄汝连现身渣甸山,令他感到困惑。

        老太太见景明不讲话,心下了然,笑道:“我想他纵然日理万机,总不至比港督还要忙,就同他讲近日晚间总是发梦,睡不踏实,叫他过来见见我。”

        庄景明听了,脸上有一瞬的愣神,很快便笑道:“父亲一直很敬重您。”

        老太太转了转指间的黄花梨木佛珠手串,瞧着小孙儿的眼睛,笑道:“父慈子孝,是天地间第一等的规矩,凭你再有本事,都不能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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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餐吃的是素食。老太太生在民国的老上海,是茂名南路公馆里娇养长大的小姐,然而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性命总是最紧要,一家人只得南下,走走停停,最后到了港岛,这才安定下来。少年时跟着家人,一路亲眼见着时岁艰难,人间已然成了炼狱,故而老太太后半生一心向佛,换成全素的吃食。庄汝连便从上海找来老师傅,负责老太太的一日三餐。

        今日餐桌上只有老太太、庄汝连、庄景明三人,景明作为小辈,自觉起身为长辈添筷盛汤。

        庄汝连先是夸赞老太太炖的竹荪松茸汤味道好极,又话锋一转:“景明,你在电视台工作是否很委屈。”

        说话之间,窗外落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海青的天,已是一片灰白。

        庄景明道:“起初我不明白您的安排,心中确有愤恨。但在台里工作一年多,我收获颇多,也因为身处媒体平台,交到不少各界朋。他们来自三教九流,教会我好多道理,令我在思考和行动时,会更慎重。”

        他低头盯住景泰蓝的餐盘,道:“您始终是我的父亲,如果我连生身父亲都不可以信,未免太可怜。”

        客厅的电视开着,午间新闻讲八号风球将于今夜登陆,庄汝连听着屋外猎猎的风声,突然有些疲倦。

        庄老夫人冷眼瞧着,闲闲抿了一口茉莉雪芽,方才放下茶盏,笑道:“我记得阿明小时候陪我打麻将,个子只比饭桌高一点点,那样小就会记牌,赢了我一次,瞧见我脸色不好看,记在心上,往后再找他,再也不愿意赢我。”

        她收敛了笑意,道:“汝连,阿明不是没本事争抢,他是心软的孩子,不愿意家里闹得难看,平白给人看笑话。你打发他到什么电视台,任他自生自灭快两年,我都没说话。只是阿明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作为父亲,总不能流放他一生。”

        老夫人话说得直白,庄汝连面上有些挂不住,忙赔笑道:“小孩子到底年纪太轻,须得在下面历练一番。不过阿明这两年表现很好,年后我就同charles他们商量,将他调进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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