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梦境

回忆里的姜国似乎总染着悲戚的色彩，但拨开那一层滤镜，其实龙葵最快乐的日子全埋藏在这里。

        深深宫邸，高墙朱瓦，一派古色古香的的格调，侍从婢女肃面而立尽忠职守，唯有随处可见鲜活的向日葵减轻了这份庄重。

        半醒未醒的龙葵依着这具身躯的惯性完成了最后的动作，她再睁眼时看到的便是一幅精心绣制而成的山川社稷图，气势磅礴的万里江山恍若就在眼前。

        她手里还捏着断了线的绣花针，表情却有些怔愣，情不自禁地疑问着，真的完成了吗？

        龙葵颤抖地摸着这精美的图案，丝丝缕缕千般袅绕的脉络质感呈现在指尖下，有种触电般的感觉，让她从心底油然而生一丝惊喜和轻松，脸上不禁露出快意的笑容来。

        “多亏了我儿，两年来一直废寝忘食，终于绣好了这副山川社稷图，姜国有救了！”

        一旁的离后搂住龙葵的肩膀，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双颊却诡异地浮现出红晕，看起来欢喜极了。

        龙葵呆呆地盯着她，渴望，亲近又觉得不可思议，母后，不是故去很多年了吗？

        “葵儿为何这般看着母后？”离后笑着摸了摸龙葵的小脸，言语怜惜：”苦了你了，阳儿若是知道了必定心疼死了。”

        王兄？！

        龙葵一把抓住离后的手，立刻将一些不对劲抛在脑后，急切地询问道：“王兄人去哪了，我怎么没看见他？”

        “你啊还是老样子，就顾着你王兄。”大约心情好了，离后也有心思开玩笑了，故作埋怨道：“你就不惦念你父皇，你母后了？”

        “想的想的，龙葵很想父皇和母后。”

        龙葵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却忍住了没哭，她总觉得奇怪，明明她就在母后身边，但为什么会认为她们离开了自己很多很多年，怎么也找不到。

        这很荒唐，然而龙葵的内心深处蔓延着深深的恐惧，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那才是真实的。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杞人忧天的想法甩出去。

        “好了好了，母后不逗你了，阳儿正在殿内和你父皇议事，很快就会来看你。”

        离后摸了摸龙葵头顶的发丝，宠溺道：“傻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胡思乱想！”

        “太子殿下到！”恰时，侍从高声通报道。

        离后听闻笑着刮了刮龙葵的鼻头，“瞧，我们小公主惦记的人这不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

        来人风度翩翩，他的身姿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朗中混杂着青涩让他如琼枝玉树更显迷人，他五官精致却不显阴柔，最出彩的是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宛若在黑山白水之中折射出铁甲的光线，可他若是扬唇一笑，又会让人觉得太阳在他脸上绽放。

        龙阳朝离后行了礼，视线却关注着龙葵。

        离后招呼龙阳上前，将山川社稷图呈现在他眼前，“有了此图，想来齐国必定会信守承诺答应借兵，阳儿可有把握赢得此役？”

        龙阳一直因姜杨两国之战殚精竭虑，乍听闻这个好消息阴郁的眉间豁然开朗，“母后放心，儿臣与父皇定能保姜国无忧，护得国中百姓平安。”

        他走到龙葵面前，执起她的手，看到手指上有细小的针孔，手下不禁用力，自责道：“是王兄无用，害你如此辛劳。”

        龙葵摇了摇头，细声细语道：“若是能帮到王兄，小葵就不觉得辛苦。”

        她的视线仿佛有了实质一般细细地描摹着龙阳的脸庞，直把龙阳看得浑身不自在。

        真像！

        “小葵，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龙葵眼含怀念，“因为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过王兄了，想要好好看一看，怕有一天会忘了你。”

        那声音有种说不清的失落，令人唏嘘不已。

        龙阳以为妹妹埋怨自己不来看望她，不由地想要开口解释，但龙葵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摊开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似春葱，如软玉，长在香罗翠袖中，此时此刻在阳光下莹润闪光。

        这是一双非风流物不拈的手。

        龙葵问道：“王兄真的觉得这样一双手能绣出举世无双的山川社稷图吗？”

        若是能，她何至于想出假扮小兵混入军中这种蠢办法。

        龙阳面色徒然变得难看，“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龙葵很清醒地说道，正因为这份清醒，所以才分外痛苦。

        离后的面容渐渐模糊，乃至到了最后整个人随着环境全都消失不见了，这样诡异的变化其余两人都待之如平常。

        “从前我想过很多，若是自己能干些，或许王兄就不会这般辛苦。如果幼时自己不贪玩，习得和母后一样精湛的刺绣技艺，便能助王兄与杨国对峙时有一战之力。”

        “或者杨国来求亲的时候，我不顾王兄阻拦应允下来去和亲，姜国可能不会那样危急，若我再聪明一些，那就更好了，就可以为姜国多赢得一些时间。”

        “又或者当年铸剑时，我果决点”

        她说得那么平静，胸腔里似塞满了沉甸甸的湿棉花，沉闷又无奈。

        “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心魔冷酷地指出道，但它有点好奇，“你是如何察觉出我是假的呢？”

        它用着龙阳的脸，怪模怪样地皱了鼻子，略微滑稽可笑。

        龙葵看着它，眼神柔和了几分，“已经错认过一次了，怎么能再错认第二次？”

        心魔不满，“我明明是按照你心里的龙阳所幻化出来的。”

        “可王兄不是这样的啊！”龙葵无辜地挑了挑眉，用一种你业务不熟练的失望语气道，“你一点儿都不像他。若真是他，我怕自己第一眼见着了就会抱着他哭。”

        “哼，也不知方才是谁一直盯着我舍不得挪开眼？”

        “我想他了呀！”

        所以这是真人不在，用替身聊以慰藉？心魔此刻心黑脸也黑了。

        他们仿佛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叙话，但心魔心知肚明，眼前的女修心境情绪已不再生出波澜，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有些人因人生八苦世事九味心有不甘继而生出心魔渴求圆满，但龙葵有些不同，诚然龙阳是她的执念，但她似乎对他别无所求。

        只一面，真的只见一面吗？

        人总是贪婪的，心魔阴暗地笑了笑，化为一团黑气，“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真希望你能永远留下了。”

        龙葵一惊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果不其然，场景变了。

        她痴痴地望着前方，翻腾的烈火在她眼神里闪耀，原来她离这炼剑炉只有一步之遥。

        “跳下去，快跳下去啊，你不是一直想帮助你的王兄吗？此时他正与杨军殊死搏斗，若你殉了剑，就能救了他，救了整个姜国，这不是死得其所吗？”

        心魔喋喋不休地蛊惑着，龙葵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的脚步动了，心魔的蛊惑声又大了起来。

        “不许跳——”

        背后传来一声暴喝，身披铠甲浑身血迹的将军恶狠狠地瞪着她，像一匹孤狼冒着凶光，血腥味从盔甲里渗了出来，但他伸出的手和颤抖的唇无一不暴露出他的心慌、胆怯与在意。

        他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了回来，粗气呼呼地从嗓子眼里冒了出来，眼里却隐藏着一丝赶上了一场重要约会的庆幸。

        龙葵傻站在原处，明明未跳下剑炉，然而浑身就像被火烧着了一样疼，五脏六腑俱痛，让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双眸含着水光，极力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样子又傻气又可怜。她缓缓向他走去，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那人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直捏得她指骨疼，但这疼里又衍生出一种古怪的满足感。

        没错，是王兄，是那个从牙牙学语到豆蔻年华彼此最亲的兄长，是死前将战旗舞得虎虎生风的英勇太子。

        龙葵乖巧地柔声回答：“好，我都听你的。”

        自龙葵说了这话后，在她的余光视线中，空间扭曲，场景又变了。这一次是姜国王宫的长阶，目光所及处种满了数不胜数的向日葵。

        这并非是龙葵所想，所以她看了看身侧之人，露出一个动人的笑来。

        两人相依而坐，她的头靠在男子的肩侧，一如从前依赖且温情。

        “小葵，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从前很不好。”龙葵没有欺骗的打算，违心地说一些场面话，他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但现在很好，有道侣有弟子，如今见到王兄就更好了。”

        “这样啊！”龙阳叹息着，又问道：“那小葵的道侣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自全天下哥哥对妹夫的敌意，他的话里不自觉地含着些许抵触。

        “他呀，有点粘人，还爱吃醋，喜欢偷懒”龙葵掰着手指头数落着太清的缺点，那是一个洪荒中人全然陌生的太清。吐槽得太过，又怕王兄对太上印象糟糕，龙葵连忙为他挽尊，“太上如今是圣人，修为高，长得很好看”

        “小傻瓜，男子怎么能用好看来形容呢？”龙阳好笑道，盯着眉眼都是鲜活快意的妹妹，声音轻轻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龙葵安静了下来，姣好的面容突然浮现自责，“喜欢的，比喜欢王兄还要多一点点。”

        龙阳忍下心中的失落，笑容不变，“说你傻还真傻，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

        “因为怕王兄会不高兴嘛。”她讨好地蹭了蹭龙阳。

        “王兄，我在太清宫种了很多向日葵，美极了。”

        你说过要把那一袋代表光辉与朝气的葵花种子带到我要生活的地方，如今我做到了，你也来找我了，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带你去看看。

        “王兄会一直在小葵心里，但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想你了。”

        龙阳没说话，只紧紧地搂住了她。

        两个人都沉默着，静静地看着晨光里的那株向日葵，开得那么明媚，那么灿烂，那么无忧无虑。

        “王兄，放心！”

        “好！”

        原来，这么多年，我最大的遗憾竟是没能好好地同你告别。

        龙葵依旧靠着龙阳，但能感受到他渐渐变得透明，而后化为漫天齑粉，碎碎荧光。

        她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不变，良久，她道：“王兄，再见！”

        梦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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