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渺渺湖畔，顾影桥头。

        生着桃花眼的小姑娘挎着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独自一人站在桥上。仰头，薄云覆月。低头，水雾蒙蒙。四顾，不见人迹。

        周围时不时传来狞笑声，或是时隐时现的呜咽声，亦或是断断续续的人语声。可是，她心里清楚，周围分明没有人。这些声响，是鬼呓。

        一阵风凉风吹来，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筱筱摩挲着手臂，夜晚的渺渺湖畔实在瘆人！她向来胆子不大，此刻愿意当诱饵，去捉水鬼，完全是“无利不起早”。

        水鬼就是水琉璃的化身，趁着还没有认主，她要迅速将之拿下。

        可是，它现在还不是水琉璃，而是个鬼。

        啊，害怕！

        水雾迷蒙，五米外的景物，都被染上了氤氲的白，茫茫渺渺。空气里泛着阴森的冷意。鬼呓声时远时近。

        少女立在桥头，是那雾色中的一抹红。

        她忐忑不安，站在桥上缩头缩脑。树上的雀儿叽喳一声，吓得她寒毛直竖，倏地蹲在地上，抱着篮子抖个不停，半晌不敢动弹。

        ……

        三公里外的满月楼中，清沅和一众道士围着水缸。水影中，红裙小姑娘脸色煞白，抖如筛糠，正带着哭腔求饶：“不要吃我，不要吃我！还是白白嫩的小道士更好吃一些……”

        众道士满头黑线。

        玉疏寒嗤地笑出声来，摩挲着竹笛，暗道一声“可爱”。他很想立刻出现在她身后，把她抱在怀里。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升起一丝懊恼。

        九婴则捧腹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直冲天际。

        小道长们交换了个眼神后，纷纷摇头。

        此刻的渺渺湖畔，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林姑娘到底是个娇柔的女郎，禁不起事。上午还夸林姑娘有“勇气”的一个小道长，霎时将原本的钦佩，化作了一丝无奈和怜惜。

        ……

        林筱筱哭够了，再看四周依旧是雾霭蒙蒙，指头上吓坏她的鸟雀早就不见了踪迹。回想刚刚自己草木皆兵的样子，真是丢人。

        还好没人看见！

        但是好奇怪……

        林筱筱四处张望。

        总觉得好像在被人偷窥。而且，隐约听见有人大笑，那笑声和湖边鬼气森森的狞笑不同，分明像是嘲笑……

        幻觉幻觉。

        林筱筱甩甩脑袋。

        清沅他们守望的满月亭，起码离自己三公里，任是他脖子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吧。而且，他们以烟火为号，她放出烟火，他们立即御剑救她。

        她不放，他们则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吓跑谨慎的水鬼。

        她现在明明没放哨烟，他们此刻必定不在周围。

        呃，反正，没人看见她方才的窘状就好。林姑娘自我安慰了一番后，扑扑身上的灰，站起身。继续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筱筱甚至感到自己有一丝困倦。她打了个哈欠，嘀咕道：“看来不会上钩了呢……”

        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一个湿湿凉凉的东西，像是在挠她的脖颈。而另一个湿湿凉凉的东西，则缠上了她细白的脚踝……

        少女闻到一种让人作呕的腐臭。

        登时，打了个激灵。

        啊啊啊啊啊！

        林筱筱想起了原著。

        【水鬼湿冷的舌头缠上了夏卿卿的脖颈，像是要将她舔去一层皮肉。】

        一股冷气从脊背升上头发丝，林筱筱顿时头皮发麻，整个人都瘫软了，摇了摇，差点儿站立不住。她不敢回头，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往上窜，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不再真实。

        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布满水草，腐肉，阴森恐怖的噩梦之中。

        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腐烂，浑身湿哒哒的鬼，自她身后探过头来，与她对视。水鬼的眼睛是两个血淋淋的洞，它在盯着她。

        而它那条腥臭的长舌，此刻正缠在她的脖颈上。她两个脚踝，亦被水草束住了。

        林筱筱大脑一片空白，整个僵住了。

        真的是鬼！

        是那种传统故事里的女鬼，是那种小时候噩梦里才会见到的女鬼！此刻，鬼缠住了她，还与她对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筱筱想尖叫，但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想跑，但就像是在梦里一样，腿整个是软的，连挪都挪不动。此刻她没有直接跪下，已是奇迹了。

        少女就这样和鬼对视着，对视着……

        她忽然不适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做了噩梦惊醒后，妈妈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哼摇篮曲。

        “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啊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咪咪呀咪咪请你相信，我们没有忘记你……”

        她想回家。

        她必须拿到水琉璃！

        不过是区区一个水鬼罢了！

        少女腾地两眼冒出火星，只要征服了这个水鬼，水琉璃就是她的！

        “这个是给你的！”

        林筱筱猛地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硕大的猪肘子，一把塞进水鬼的血盆大口中。

        接着，她利落地伸手扯掉了缠绕着脖子的鬼舌头，看着血红的长舌，挤出一个笑：“真好看！这么长的舌头实在太少见了。”

        水鬼怔愣。

        “哎呀，你看你，衣服都破了。”林筱筱从篮子里掏出针线，“我帮你缝一缝。”

        “愣着做什么呀，快坐下来吃肘子。”少女心里仍旧害怕，但脸上硬叫她装出了云淡风轻，她拽着水鬼干瘦的手臂，咚地坐到地上。

        抻着水鬼的衣襟，缝了起来，一边缝还一边说：“吃完了肘子，还有甜点呢。我还给你带了云片糕，桂花酪，酸杏汤，你要是不喜欢素，还有芙蓉鸭，松鼠桂鱼，蜜汁烧腊……”

        水鬼彻底呆住，像是脑子转不过来，竟真的坐了下来，呆呆地啃起肘子。

        ……

        满月楼，水镜前。

        看到这一幕，蜀山的小道士们呆若木鸡。上一刻，他们还心中焦急，为林姑娘的安危担忧，犹豫着要不要不等信号，直接冲过去救人。

        可是，下一刻，就看见水鬼坐在桥上吃猪肘子，林姑娘拿着针线给鬼补衣服。

        “这个水鬼，看起来不像想象中那么凶……”一个小道士呆呆道。

        “而且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九婴也愣住了。

        玉疏寒笑着倒了杯茶，他已放下担忧。林筱筱下午避开九婴，偷偷告诉他，传说中的水鬼实则是水琉璃的化身。

        而且，水雲城中的亡者，非它所食。

        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

        “哎呀，慢点儿吃，不要着急，是不是饿许久了？”林筱筱柔着嗓音说，她知道，这个腔调最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水鬼顿了顿，接着讷讷地点点头，两个黑洞一样的眼睛再次对上林筱筱的眼睛。

        林筱筱被这对视吓得一抖，移开视线。目光投向水鬼的腹部，那里有一个伤口，血还很新鲜呢。她凝神回想。

        啊，是了。按照原著描述，夏卿卿和水鬼相遇前不久，水鬼和桑枝坊的那个怪物交过手，结果被对手戳破了肚皮。

        “你受伤了，”少女软着嗓音说，“一定很疼吧？让我帮你治一治，好吗？”

        林筱筱温柔地笑了一下，接着敛眸捏诀，青绿色的光点自她的指尖流泻而出，温柔的光晕覆盖上水鬼腹部的伤口，血痕渐渐淡了，接着慢慢消退。

        伤口缓缓愈合，完好如初。

        水鬼：“！”

        它伸出尖利的爪子，挠挠肚子上的伤。

        竟然真的不疼了？

        它眼窝中，虽仍是一片空洞，但轻颤的嘴角却泄露了心绪。

        “厉害吧？”林筱筱洋洋得意。

        因着她本人的一点天赋，加上不苦禅师的医典加持，再加上这些时日的苦读。像这种伤口，她医治起来费不了多少功夫。

        “你叫什么名字呀？”林筱筱轻声问道。

        它叫什么，她自然知道。只是，要它亲口说出来才好呢。

        一定要让它亲口说出来，说给她听。

        可是水鬼闭口不言。

        林筱筱循循善诱，“你在水中住了上百年，很寂寞吧？”

        水鬼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笑容和煦，眼神温柔，就像夏日里映在湖中的月光。

        ……

        是啊，真的好寂寞啊。

        五百多年了，孤零零地住在湖底。

        仰头，看着人类匆匆而过，步履不停。

        极少有人驻足，人们都害怕那个“水鬼寻替身”的传闻，好像只要稍稍停一会儿，就会被它捉去当替身似的。

        它记得每个短暂停留过的人，或妖，或邪魔。他们来了，又走了。

        有过一个拎着大刀的侠客，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妇人，一个浑身腐烂的尸魔，一个拎着鱼篓子的老和尚……

        还有前些时候来湖畔的妖怪，他让它交出水琉璃……

        水琉璃是什么？它不懂。他们还打了一架，它的肚皮破了个洞，好疼啊。

        但是，有人打架，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吧。

        人们说它面貌可怖，腐烂腥臭。说它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说它血红的长舌像有毒的水蛇一样危险……

        可是，它以前似乎不是长成这幅样子的。

        人们说着说着，流言越传越真，它慢慢地，真的变成了这幅模样。

        这五百年里，它真真切切地羡慕过一个家伙。就是那个看上去快死掉的尸魔，拎着鱼篓的老和尚对尸魔说：“别担心，我这里有药。”

        老和尚对尸魔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它在湖底，仰望着湖面，那声音模糊朦胧传来，但是它真的听到了。

        它也好想跟老和尚回家啊。

        它也好想有人对它说……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少女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水鬼。

        水鬼：“！！！”

        它看向少女清亮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明耀星辰。

        对上那双眼睛，仿佛耳畔听到时光在长啸，金色的河川奔流而过，百世刹那间过尽。有一个人站在湖畔对岸，向它展开了怀抱。

        那是它一直等待着的……

        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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