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断绝】

叶浮沉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珠：“陛下是担心我在选秀中动什么手脚吗？”

        齐望山沉默一下，倒也不见震惊：“你知道了。”

        “天子选秀这么大的事，京城内外谁人不知？”叶浮沉还在笑，“我好好呆在玉澜宫，一步也不会迈出去，陛下可以找人看着我，再不行的话，将我关到什么地方也行，或者……”

        “叶浮沉！”齐望山略显粗暴地打断他，眉头拧成一座小山，“谁告诉你朕有这个意思？”

        叶浮沉眨眨眼：“陛下不是吗？”否则为何要把他送走？

        这样反问，其实是相当无礼的——从得知叶锋的死讯开始，叶浮沉从“微臣”成了“我”，语气之中也再无先前的谦卑和顺，仿佛他面对的只是个普通人。

        齐望山并不在意称呼，但他从这种变化中听出不屑一顾的冰凉意味。

        他蜷起手指，将手背到身后：“为什么会这样想？”

        叶浮沉仰起脸认真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原因。”就是自然而然地这样认为罢了。

        “朕无此意。”齐望山面无表情，“朕做什么，亦无需同你解释。”

        叶浮沉低下头，轻笑道：“是，我明白。”

        齐望山相当急迫，当天就一道圣旨将叶浮沉送到上行园，孙义亲自陪同前往，安排好一应事宜后又匆匆返回。

        天色尚未全黑，残阳在林间投下斑驳光影，叶浮沉跨坐在二楼窗棱上，望着林间几只正在嬉戏的小老虎发呆。

        上行园是大燕皇家的避暑林园，同皇宫隔湖相望，里头遍植奇花异草，还饲养有各种珍稀动物，确实是游玩的好去处。

        若是以往，他会相当喜欢——其实现在也喜欢，但望着那些圈养的动物，他又莫名难过。

        皇家的宠物、最好的环境，不必风餐露宿与同类争食，实在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若能选择，它们会喜欢自由的天空、辽阔的田野，还是这样的锦衣玉食呢？也无人说得准。

        思及此，叶浮沉自嘲一笑，自己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他从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不过一瞬，那些悲观的黑暗思绪被悉数撇开，靠坐窗台，借着朦胧夜色，认真欣赏起美景来。

        叶浮沉在上行园住了下来。

        一日三餐，点心夜宵，书籍画卷，只要他想要，都有人送来，日子和在玉澜宫并无分别，反而因着宫人少而动物多，叶浮沉也觉得热闹许多，日常会到处走走，休闲之余还能饱览一番春色。

        这日天气不佳，晨起便乌云沉沉，中午果然下起雨来，不大，却连绵不断，淅淅沥沥如一层薄雾，笼在碧绿的园子上，散发出清新的芬芳之气。

        此情此景让叶浮沉来了兴致，找了把伞，撑着走进雨中。

        从前他很不喜雨天，觉得湿漉漉令人厌烦，这会四下一逛倒品出些乐趣，正巧停在梧桐绿道下，水珠从树梢滴落，络绎不绝地落上伞面，又从伞上慢慢滚落，在地上的小水坑砸出一朵又一朵小花。

        叶浮沉看着有趣，索性蹲下来，不停转动手里的伞，水花猛然激烈起来。

        “叶公子。”

        身后传来声音，叶浮沉头也没回：“有事吗？”

        来人更加压低声音，飞快说了一句话。

        叶浮沉微怔，拿伞的手倏然收紧，转头看着那人，眼波一横，吩咐道：“送一盘卤牛肉和杜康到我楼里，我饿了。”

        因孙义特意叮嘱过，园中无论何人，只要叶浮沉吩咐，都要照做，因此他回到住处不久，那位年轻姑娘就提着食盒进门，行完礼放下东西又很快走了。

        那位姑娘一身寻常宫女打扮，在济济一众宫人中并不显眼，但她说了一句话。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那是他父亲最喜爱的诗，特意找名家题写，镌刻悬挂于书房。

        这个近乎明示的暗号让叶浮沉几欲疯狂，他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拿出毕生之冷静，才忍了下来，没有当场追问。

        叶浮沉敛起行将昏厥的理智，慢慢朝杯中注酒。

        一口凉酒下肚，叶浮沉深深呼了口气，将牛肉从食盒里端出，同时，一样东西悄无声息到了手里。

        心狂跳不止，胡乱将酒菜吞咽入腹，借着醉意回到寝屋，确保周遭无人，他飞快打开那团早已汗湿的纸条。

        纸条极小，上面装着的是无比熟悉的、只有叶锋才能写出来的字体。

        短短两行字，只不过以寻常笔触写就，却像个经久难圆的美梦，一笔一划刻进叶浮沉灵魂中，他就着烛火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破晓，才依依不舍地凑近蜡烛，薄薄的纸片见火即化，余下一堆灰烬。

        整夜没睡也丝毫不觉疲惫，天刚亮就穿衣起身，吩咐人给他送早膳，并一口气点了许多。

        但他没敢做的太过，除了一天三顿吃的多点，其他时候和平常并无两样。

        这样过了大约十来日，齐望山传来旨意，叶浮沉又被送回玉澜宫。

        一进宫门，孙义就迎上来：“叶将军回来了，陛下正在里面。”

        叶浮沉觉得奇怪，这个时间齐望山通常应该在上朝或者批奏折，急着来见他做什么？

        其实齐望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呆在这，从下那道旨意开始，他就带着奏折过来了，期间频频朝外看，直到叶浮沉进门。

        这段日子他事端颇多，可无论多忙，一到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就想来玉澜宫，又想到叶浮沉不在，才勉强忍住。

        前几天尚能忍耐，后面几日越来越忙越来越累，想见叶浮沉的欲望也愈发强烈，甚至暗暗懊恼为何要多此一举将叶浮沉送到上行园。

        忍了两日再难继续，索性下令将叶浮沉接了回来。

        今天这半日，他几度疑心自己是疯了，可眼下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一切的情绪都无足轻重起来。

        目光落在叶浮沉平静的双眸上，他轻轻皱了皱眉，道：“听说你在上行园住的不错。”

        叶浮沉一笑：“是。”

        对话一时中止，叶浮沉只沉静地坐着，并不主动开口。

        齐望山忽而想起从前，每回两人独处，叶浮沉都有说不完的话，有时是日常琐碎的趣事，有时则是他自己寻出的话题，只要这个人在，他从不觉得安静。

        说起来也不过短短几年的事，人还是那个人，模样却截然不同了。

        恰巧此时孙义进来禀报事宜，打破了这一片沉闷。

        齐望山自与孙义说话，叶浮沉到自己房中换衣服，不多时，齐望山推门而入，开门见山道：“朕有事同你说。”

        叶浮沉微微一笑，齐望山最近的语气倒是越来越“有商有量”：“陛下有什么吩咐？”

        “朕明日前往林场打猎，你同朕一道。”

        叶浮沉想都没想：“是。”

        齐望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

        次日，皇上率众出行，随行的除了侍卫、宫人，还有几位大臣及字辈，叶浮沉亦是其中之一。

        到林场，齐望山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让大家自由发挥，并说捕获礼物最多的，他重重有赏。

        有份参加狩猎的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这种场合，金银珠宝的只是助兴，能在皇上面前得脸才最重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齐望山自然也参与其中，他身背弓箭，一路驰向林子深处，叶浮沉不愿独自一人面对那些探究的目光，也亦步亦趋跟随。

        前方跑过一只长颈野鸡，齐望山背手抽出一根利箭，稍稍瞄准，手指一松，利箭破空，直朝那只动物刺去。

        就在这时，有个身影一闪，齐望山刚要出言，身旁遽然掠过一道残影。

        叶浮沉几乎和那支箭同时来到人影身前，他顿了一顿，一甩手扔掉长箭。

        此时齐望山赶到，同叶浮沉一道望向那个人。

        叶浮沉眉心微动，怎么是她

        “怎么是你？”齐望山问眼前人，余光瞥向身旁。

        言殊站在一丛桃花下，面色有些发白：“我，我只是觉得……只是想见见陛下。”

        齐望山拉了拉缰绳，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语气却柔和：“这种危险的地方，谁带你来？”

        “是，是我自己偷偷混进来……”姑娘大约是吓到了，讲话时断时续，“陛下，我，我知道错了……”

        “罢了，你既来了，就留下吧。”

        打猎继续进行，言殊原本跟在齐望山身后，齐望山忙于寻找猎物，她便不知不觉到了叶浮沉身侧。

        她问：“你还记得我吗？”

        叶浮沉点头。

        “你叫叶浮沉是吗？刚才谢谢你。”言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把鞭子，“我不知道这里这么危险。”

        叶浮沉笑：“不客气，刀剑不长眼，以后当心。”

        “哦。”

        二人骑在马上溜达片刻，言殊又按捺不住说道：“你还住在玉澜宫吗？”

        “嗯。”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去找你玩？”

        叶浮沉：“不太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你不也住在宫里吗？”

        “是，不过我和你不一样，且男女有别，于你名声不利。”

        言殊转过头，满目疑惑：“可是你跟我一样呀，有什么关系嘛？”

        风自耳畔卷过，同不远处的欢呼声一道，在叶浮沉心里暴开惊雷。

        他几乎怀疑自己疯了：“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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