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死亡】

齐望山慢慢走向叶浮沉，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相识多年，他见过叶浮沉许多模样，开心的难过的、平静的吃惊的、调皮的沉稳的，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目睹叶浮沉垂死的样子。

        叶浮沉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人都有这一天，不过早晚而已。”

        等齐望山梦游一般坐下，他又说道，“看在我要死的份上，陛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齐望山张了张嘴，只发出很轻的一声：“什么？”

        “我死了之后，让我回家去。”叶浮沉扯过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了两声，“父亲已经不在，府中人无所依靠，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要为难他们。”

        墨蓝帕子被血泅出一块一块的乌黑，映在叶浮沉雪白的脸上，有股凄厉的残缺美。

        齐望山别开视线，喉结上下滚了滚：“还有么？”

        叶浮沉还真仔细想了想，随后摇头：“没有了。”

        没有了。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那些请求能否实现，叶浮沉也看不到了。

        所谓的遗愿，不过是对所牵念之人的一点未尽心意而已。

        而这份心意里，没有他齐望山。

        齐望山忽然怒气冲天，他抓住叶浮沉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道：“还有吗？”

        叶浮沉摇头。

        “叶浮沉！”齐望山死命盯着他，“你到底要怎么样？”

        叶浮沉皱了皱眉：“什么？”

        “你以为把自己弄成这样，朕就会可怜你放过你，我告诉你……”

        “我没这样认为。”叶浮沉坦然地看着他，“陛下不会可怜我、同情我，我死了，陛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齐望山四肢僵硬，冷笑道：“你倒是聪明。”

        叶浮沉也跟着笑了一下，正待再说，腹部忽然一阵剧痛，心道不妙，一把将齐望山推到旁边。

        紧接着是汹涌的血，他吐的那样快那样多，仿佛全身的血都从口中流了出来，一口一口，逐渐带走他的生命。

        但他很平静，随意舔掉唇角的血渍，继续笑道：“现在这样，是陛下希望的吧？”

        齐望山面无表情，他曾不止一次对叶浮沉说过，若不是看在叶锋面子上，早就容不下他。

        现在叶锋早就不在了，他确实没有再留着叶浮沉的理由。

        多完美的逻辑。

        可他仿佛并没有真正想过叶浮沉死的模样。

        齐望山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叶浮沉侧躺在榻上，身子因为巨疼而蜷成弯曲的一团，长发凌乱地散了一身，有几缕被汗水湿润地黏在额头，给他好看的眉目覆下薄薄一片阴影。

        已经不吐血了，惨白的面色中多了一层灰败，说话也越来越低：“从你把我关在这里开始。”

        齐望山抿住嘴唇，下巴绷的死紧：“你宁愿死，也要离开。”

        “是啊。”叶浮沉咬住下唇，用力喘了几口，才艰难续上话音，“你是天子是皇上，要如何待我不能反抗，可这条命是我的，总该自己决定，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干涉。”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低很低，不细心聆听几乎听不清，可他仍然坚持着，一字一句说完了。

        这是……恨吗？

        齐望山：“你很恨我。”

        叶浮沉愣了一下，却摇头：“并没有。”

        “别骗我。”

        叶浮沉恍惚间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忍不住笑了一下。

        齐望山登基后真正做到勤政爱民，在苏州、在陵沅、令州乃至京城，每到一处，都能听见百姓对永庆帝的夸赞，而疑心叶家、疑心父亲和他，是多年政治斗争的延伸，从立场来说，并无明确对错。

        至于其他的私人立场——

        “真的没有。”

        齐望山只觉得心头有一丛火苗，燃烧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不死心的又问：“为什么不恨？”

        他这样对叶浮沉，难道不应该有更加激烈的情绪吗？为什么叶浮沉如此理智淡定？

        叶浮沉贴着枕头，眼皮逐渐阖起：“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你其实都知道，是不是？”

        他觉得自己大概快到头了，竭力睁开眼望向身前人，“你愿意跟我上床，却从来没爱过我；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呆着，也不代表我恨你，一样的——不过这都是从前的事了。”

        齐望山牢牢盯着他：“从前的事？”像是在问叶浮沉，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叶浮沉却听到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点了头，道：“我一死，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谁还把上辈子的事带到下辈子，吃饱了撑的。”

        这种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说笑，齐望山却完全笑不出来，朝前走了两步又站住，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离叶浮沉太近，只能远远站着。

        生命的流逝悄无声息，可对本人来说，大概总有预料。

        叶浮沉渐渐感觉不到疼痛，眼前也慢慢黑了下来，他掀起眼皮，在彻底步入黑暗前再次看了那人一眼：“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像一记惊雷，蓦然炸开了齐望山的一切情绪，他顿一顿，猛地冲到长榻前，用力将叶浮沉抓在手心：“我没让你死！”

        见叶浮沉伸出手，齐望山以为他要起身，抬手去扶，却被用力挥开，他面色一白，另一只手也松开了。

        叶浮沉毫无违逆天子的自觉，径自靠在枕头上闭眼：“我死了之后，让叶叔接我回去，不要其他人。”

        他转头，最后看了齐望山一眼，“你别碰我，我不想。”

        这是叶浮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你别碰我。”

        齐望山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愤怒，可其实什么感觉都无，他脑袋一片空白，盯着叶浮沉的睡颜看了片刻，就转身出去。

        孙义早带着玉澜宫护卫等候，齐望山一出门，孙义就上前说道：“奴才已经问过所有人，都答叶将军是忽然重病。”

        侍卫吓得不轻，抖索地跪了一大片：“叶将军一早还是好好的，不知为何……”

        “死就死了吧。”齐望山冷漠地回头看了一眼，“命叶府将他带回去。”

        “奴才遵命。”

        走到门口，齐望山又开口，说：“封玉澜宫。”

        “是。”

        当天晚上，叶浮沉被接回叶府，据说当日就葬在了他最喜欢的一片林子中。

        他的死像一片树叶，在春意盎然的京城里一飘而过，没能掀起半点涟漪。

        朝政仍然绵绵不断，永庆帝仍然日理万机地忙碌着。

        一切仿佛都没改变。

        这天，齐望山和往常一样召见大臣议事，结束事循例问了一句：“可还有本要奏？”

        “启奏陛下，选秀之事已安排妥当，不知陛下定在哪日？”

        齐望山一顿：“近来国事繁忙，选秀暂缓。”

        底下人齐齐吃惊，选秀的事吵了大半年，好容易到了这一步，陛下居然要暂缓。

        “陛下……”

        “北方干旱，南方洪水泛滥，农人收成艰难，听闻南方一带还有歹人出没，桩桩件件都是大事，选秀之事容后再议——无事就退吧。”

        皇上如此说，大臣们哪里还能劝？永庆帝虽说年轻，果决凌厉的性格却是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眼下确是多事之秋，皇帝素来勤政，没心思考虑那些也是意料之中。

        大臣离开后齐望山处理其他事，这一忙就到了深夜，他沐浴洗漱，直接在书房偏殿睡下了。

        他睡眠向来很浅，这一夜大约太累，竟然很快睡了过去。

        “陛下。”

        齐望山眉头一皱，不耐道：“什么事？”

        “陛下，你看看我。”

        齐望山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想要看个分明，眼皮却像被黏住，死活睁不开，他只得翻了个身，问：“让我看什么？”

        那个声音哈哈哈笑起来：“看看我身上的伤口啊。”

        齐望山觉得奇怪，什么伤口？

        “你拿着刀，一下一下捅在我身上，看，好多血，流这么多血人就活不成了，我快死了。”

        “……”

        “我不恨你。”

        “……”

        “现在这样是陛下希望的吗？”

        “……”

        “即便你是天子，也干涉不了。”

        那人说了很多话，毫无逻辑条理，但一直在说，齐望山看不见人、开不了口，只能被动地听着。

        “你别碰我。”

        齐望山倏的意识到这人是谁了！

        他有些激动，用力睁开眼睛。

        模糊的黑，寂静的夜，他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喘息。

        守夜的孙义听到动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站着，问：“陛下？”

        齐望山闭上眼，问了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他在哪？”

        没明说，孙义却立即答了：“回陛下，叶将军三日前去世，已被接回叶府安葬。”

        是的。

        叶浮沉死了，他亲眼见证的。

        遑论世上并无鬼神，即使真的有，叶浮沉也绝不会说那些话，他那样的性子，既选择死亡，便不会怪责任何人。

        就如他死前所说“不恨”。

        但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连尸体也不许他碰。

        这样一个人，如果真的恨，大概会选择先杀了他再自杀吧？

        齐望山在黑暗中扯了扯嘴角，真是奇怪，明明在他眼前一步步死去的，为什么他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总觉得，叶浮沉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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