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雾隐山（6）

骆荀遇见唐念依，就是他不断深入了解“妥协”二字的开始。分明被这个女人耍了一次次，他却不得不允许她留在身边。

        自从骆杭在街边收养他那日起，他便决定尊师为父，万事以师门为大。

        师祖之令，他怎能不从？

        骆荀耐不住去看唐念依那张令他陌生且胆寒的脸。

        她在拼接纵云梯，长梯需在崖顶制成，随后缓缓下放，直到堆成小山的竹料用尽，这些奇技淫巧也能耍地如此娴熟。

        骆荀悄声叹气，怨不得自己被她耍地团团转。她各个方面都算得上“翘楚”，就连真容都不差那张艳丽至极的假脸几分颜色。

        唐念依的真容与假面是截然相反的美，一双未上妆的眉淡融进了额前的几缕碎发之中，唇角自然下落着，恍若含着愁绪。她的眸不似之前娇媚多情，甚至见不到光。

        太像了，与那副美人图一模一样，骆荀胆颤，竟不敢细思：这个女人，真的活了上百岁么？

        唐念依不住地重复手上的动作，山巅处堆积的竹料大都是上次下山剩的。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恐竹料老旧出岔子，查地仔细。

        骆荀的视线那般明显，初初还可能是巧合，可直到现在已有小半个时辰，唐念依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自从身份被“拆穿”后，二人之间交谈总是欲言又止。

        唐念依假装不知骆荀的眼光，与小童搭话，“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已全换作姑娘家打扮，比唐念依猜的年岁还要大上些，张口便是惊呆二人的话，“忘了，我已重活一次，就和姐姐姓唐罢。”

        唐念依失笑，不论小童此言是否荒谬，她根本就不姓唐。

        竟是个比她还要离谱的姑娘，可在场的，都是孤儿，姓氏似乎没有世俗人口中的那般重要。

        “就这么定了，从今日起，我便叫唐双。姐姐觉得好听么？”唐双留了曾经小名中的一字。

        唐念依张了张嘴，半晌道，“奴家腹中没什么墨水，不通起名讲究，骆少侠认为呢？”

        骆荀想起唐念依给自己起的假名——唐念依，廿一为甘，反之，便是甘棠。若说方才只是些犹豫怀疑，如今他已能断定，这女人，就是将《阴阳登仙大典》传给骆杭的师祖。

        骆杭是老死的，顶着一副衰老的容颜，满头青丝，似乎早知那一刻，将他与骆美宁二人唤入房中分别嘱咐，遂仙逝。

        他临终前留诗感叹：便是临终一刻，令人之一生有了意义。

        骆荀知道有《仙典》这一物，却不知其中内容，只将师尊骆杭那诗反复品读，更将他高看几分。

        也不知当下心中尚存的是怀念还是遗憾，望着唐念依那张，他气不打一出来，觉得唐念依如今仍将他当成傻子来耍。

        “少侠？”

        “再合适不过了。”骆荀哪里想管她叫唐双还是唐单。

        一场谈话，分毫未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唐双不愿谈及自己的过去，唐念依心有戚戚，也不多问。匆匆拼好纵云梯，商讨下山事宜。

        骆荀在最末，与唐念依一起将唐双护在中间。考虑到唐双的精力有限，得早些上路才能抢在天黑前赶到崖底。

        她开始一一与坟阵中的孤魂道别，最后为他们设坛诵经。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算她曾将此处当做归处，睡了百年。立在崖边，一脚踩在竹制纵云梯上，唐念依心中忽而涌起股悲凉，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入雾隐山。她发觉自己在何地都待不了太久，不住地在路上漂泊。

        她累了，有时甚至会羡慕路边得过且过的乞儿。希望《阴阳登仙大典》一事能速速了结，她这具被怨魂驱使的身子便不会再执着于世间。

        也不知到时是否会有人为她送一部超度经文。

        “姐姐。”唐双在唤她，小姑娘攀在纵云梯顶，等她一起下山。

        “走吧。”唐念依朝她笑。

        这个小姑娘又像她，又像那个成为自己眼睛的孩子，唐念依打心底希望她能好。

        崖底是乱石与枯草的堆积，此崖为冯封老贼的身死之处。

        不该留下的她一样都没为冯封留，将他的骨架锤碎了，一路带着撒入江中。他不配与甘黎一样埋在土里，如果他的魂魄还停留在世间，唯愿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唐念依曾为寻《仙典》上卷，在这个地方停留了许久，几乎翻遍了每个角落。这处山谷人迹罕至，可若是以竹筏顺水而下，便能飘到下游的城镇中。

        今夜天色已暗，三人决定在谷底将就着再呆一夜，顺便伐木制筏。骆荀主动揽下伐木的事，兀自寻到谷底林中深处。

        唐双除了打水外什么都不会，虽说唐念依无需饮食，唐双和骆荀却需要东西果腹，“你就呆在河床边，我去寻些吃的。”

        看着唐双略显稚气的脸，唐念依又补了一句，“天色已暗，你一人可怕？”

        唐双露出一排整齐白皙的牙，“姐姐看得到的东西我自小也看得到，没什么好怕的。”她将唐念依往外推了推，“在上面有我碍事，姐姐快去找骆哥哥说些心里话吧。”

        有什么心里话好说？她还需利用骆荀罢了，就这么简单。

        “莲藕都不及你心眼多。”唐念依捏了捏她的脸，“骆少侠与我乃是——朋友。”

        唐双眨眨眼，“知道了、知道了。”却又打趣道，“趁着朋友还未完全离心，姐姐可得把握好了，今日早些时候他盯着看了姐姐几个时辰”

        再这般闲扯下去，日头就落尽了。

        只怕骆荀的木料都快备好，唐念依捏了捏唐双的脸，“就你顽皮。”忙离去狩猎。

        她有些留恋这种姑娘家的私房话，就像是活了一次不曾有过的少女时光。

        唐念依也怕与骆荀呆在一处，遂往另一侧林中走去，与骆荀伐木的方向正好错开。

        林中有些灰毛野兔，这东西虽然动作利索，却跑不过她的眼神，抓了几只。骆荀应该胃口不小，还有唐双，小姑娘还能长高呢她想着与骆荀那次一样再找只鸡，却四处都未寻到。

        “啊——”唐双那出传来一声惊叫。

        出了什么事？

        这崖底下应该很安全才对，唐念依捡柴的手一抖，急忙赶回。

        骆荀比她更快，待她拎着手上的兔尸复返之时，骆荀正挡在唐双面前，与之前追到山巅的那只头狼周旋。

        唐双歪倒在碎石滩旁，捏着小腿肚子。

        唐念依忙走近一看，只见唐双脚踝处拉开了一条渗人的伤口，应是那头狼下的牙。

        是了，这头狼在山巅的食人鱼谭边离去，肯定给它逃了。唐双一直服食带有异味的药丸，不可能在短短两日就失去效力，

        她皱着眉，找出随身带着的金疮药和布包，“都是我不好，不该将你一人留在这边，疼么？”

        “不疼。”

        唐念依未想太多，只当小姑娘要强，刚准备撒伤药，便听骆荀那处道，“狼牙有毒。”

        原来唐双并非不疼，而是已经疼到麻木。唐念依速将唐双上下大穴封了个彻底，将脚踝的那处伤口抬了起来，往外挤着血水。

        头狼远比群狼难对付，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这头狼的牙上镶嵌着金属制成的倒刺，与那公公之前朝她射出的银羽箭是一个原理。

        竟是这般阴狠的手段得不到便要毁掉么？

        骆荀与头狼游斗着。

        少顷，头狼动作便不及初时那般有力，他趁此机会寻准头狼要害奋力一击——头狼转眼毙命。

        唐念依能嗅到唐双血中非同寻常的味道，也不知这是什么毒，她就这么持续挤着，直到唐双脚踝处淌出的血颜色已淡成樱粉。

        骆荀出声喝止，“够了，你想让她晕过去么？”之前唐念依不是也伤在脚踝？根本没流多少血人便晕了过去，他自问没多余精力带一个伤了脚的孩子去寻师妹骆美宁。

        唐双忙道，“没事，不疼的。”

        她越这么说，唐念依便越着急，伤口深得能见白骨，怎么可能不疼？若不是毒未排干净，便是唐双逞强。

        帮她上了药、包扎好伤口。骆荀那边刚好处理完头狼的尸体，烤熟了野兔。

        他将木枝穿成的肉串抛递给唐双，未理唐念依，百年的精怪该是不吃东西的吧？记得之前与唐子珩一桌用饭时唐念依腹痛的反应，骆荀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唐念依难过得紧，在酒家时，人是她要救的，骆荀直言他非圣贤，拒绝了她的请求。可如今，在狼群面前一再护不好唐双者，却是自己。

        唐双飞速啃完了肉串，靠在块大石上，嘴唇很是苍白。

        “姐姐，我很好，你抓的兔肉很嫩。”她未理骆荀，反而继续朝唐念依道谢，“唐双有些困了，能先睡吗？”

        唐双心知肚明，骆荀会救她，全是因为唐念依。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面前的一男一女却理不清楚。

        她将手摆在嘴前，打了个哈欠，“啊——”

        唐念依抚着唐双的发，轻声道，“晚安。”

        月色冷清，她忽觉一生若流水，长恨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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