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双眉城（4）

唐念依盘算着如何编谎，粗粗打好腹稿转头，正被身后的两片芭蕉刮了面，显得她分外狼狈。

        骆荀立在白墙拱门边，换了身天青色缀黑边直裾，领口略低，露出半边锁骨。

        “此处偏僻，你所寻何物？”

        唐念依心头一松，看他这样子，该是才来。她两步行至骆荀身前，二人这么一比，倒是衬得她灰头土脸。

        “没寻什么，只见那芭蕉叶顶生有细小黄绿纹，顺着去瞧叶面中的暗斑。”她指了指身后那株芭蕉的叶面，其上确染了黄条叶斑，谅他怀疑也抓不到证据。

        “嗯。”骆荀自鼻子里应了声，“与童夫人聊了些什么？”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骆荀只道她奇怪，“我为何要听假话？”

        “奴家怕少侠听了真话又要与唐子珩拈酸吃醋。”唐念依轻哼两声，“童夫人早知我是女子，问我许了人家不曾。”

        她脚上沾着花坛里的泥，往坛边轻蹭几下，松软的泥沙扑簌簌落在石砖内。

        唐念依说的没错，骆荀确实听不得这类话，遂气道，“也不知他们打的哪门子主意，早知，便不与你扮兄妹了。”

        即使骆杭仙逝，万仞山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是一流大户，多少有心巴结者欲靠‘联姻’攀上些关系。唐门靠着‘毒术’壮大而得的体量着实小了些；再者，也不知他么哪来的胆子敢求娶唐念依，莫非想找个活祖宗在祠堂里供着？

        “骆荀。”

        唐念依又开始拿腔捏调了，娇娇唤起他的名儿。

        “嗯哼。”

        “奴家一早便说要与少侠扮作夫妻，能怪奴家么？”她耸着眉头，一副无辜模样。

        骆荀忙岔开话头，“唐双呢？”

        “她被掌门夫人请去一叙。”骆荀既主动聊起这些，唐念依自也不会顾虑许多，“敢问万仞山与唐门可交好？方才与唐子珩都说了些什么？”

        甫出口，唐念依便悔了，连着两问，显得她咄咄逼人。

        “一般，论些江湖俗事，鸡毛蒜皮。”

        骆荀此言非虚，万仞山骆杭掌权期间，与众门派相周旋，从不会厚此薄彼。

        “哎。”唐念依轻叹一口气，唐门龃龉本就与她无关，“双儿她不愿言及过去，又像是与那小少主相识，就怕”

        “怕什么，唐双又不是傻子。”唐念依无言以对，唐双确实是个聪慧姑娘。

        “你救了她一次，未免还想救她一辈子？”骆荀扯扯嘴角，“再说了，你对她的来历还不及唐子珩清楚，操冤枉心。”

        唐念依撅了嘴，“骆少侠说的是，都怨奴家心眼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骆荀本就因身份而敬她三分。又见她含着女儿家的娇嗔，心头更是软和了些。

        唐念依蹭净了鞋底，站在坛边石砖上，木愣愣吱了声，“哦。”

        她张望着头顶弯月，佯装糊涂，“这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

        “不早了，该歇息才是。”此处委实不算安宁，还是主动避祸为妙。“若是合适，明日我们就离开罢。”

        骆荀挣扎半晌，捏紧了指腹掐着的圆盒。他不愿再去叫她的假姓，“念依。”

        念依、廿一，索性不是她的真名，叫了也不那么亲昵，他这么劝解着自己。

        “嗯？”唐念依已越过骆荀身侧，此刻擦肩而过，被他勾住了衣角。

        回首正撞见他偏头，月色下、莹白的面容上透着些薄红。

        骆荀自身后递出一深棕色的绸缎圆盒，盒边缀着金线掐丝，玲珑不失贵气。

        他轻咳了两声，“在眉黛阁中随手买的，放在我这里占位置。”

        东西被强塞到唐念依手上。

        唐念依用指甲拨开金属镶扣，轻听咔哒一声，拨开盒盖。里面装着的是半月状的青黑二色眉黛，拼凑一处，正好是块整圆。

        盒盖上竟镶着块锃亮的铜镜，能从中辨出自己勾起的唇角，此等欢欣怎能作假？

        “你眉色清浅，正好衬你。”骆荀觉得有些躁得慌，朝后退出二步，任夜风撩起衣摆。

        唐念依阖上圆盖，逼近些许，于此地，骆荀能数清她长睫的根数。

        “你莫再逗弄我。”

        “呵怕什么，小郎君？”

        唐念依轻笑两声，平复了语气，郑重道，“骆荀，吾甚喜之。”

        “当真？”

        骆荀比她高出不少，就算唐念依踮着脚，也难够到他的下巴。她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其俯身。

        骆荀盯着她的一双清泉似的眼，脚下就跟着魔似的照做了，嘴里还追问着，“什么秘密还得贴耳说？”

        唐念依靠在他肩侧，双唇靠近那耳廓，浅浅吹上口气儿，“谢谢。”

        骆荀忽觉着耳垂一热，被个软糯湿滑的物什凑近，烙下标记。分明不烫，却比刚烧熟的铁水还要灼心。

        “你！”骆荀朝后猛退几步，甚至折腰翻身落在那排白墙顶头的砖瓦上。

        这叫不叫轻薄？

        唐念依的眼已眯成了两道月牙，她露出一排皓齿，仰头看他，“这是谢礼。”

        哪里会有这样的师祖？

        骆荀心跳得快极了，恨不得蹦到嗓子眼。“谁要你还礼了。”

        “少侠没道理啊，就准你强送眉黛。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奴家怎能平白受惠？”

        骆荀心知她极善诡辩，还舍得下面子。他支吾半天，却难出一句回怼，只能拂袖离去。他整个耳根连着半张脸都红透了，自墙头转身，逃离的动作踏浪乘风。

        “诶，骆荀！”唐念依有意低呼一声，却不得回应。

        她嘟囔着，“哼，有心无胆。”将圆盒捏在手心，越发肯定骆荀对那位美宁姑娘无意。

        墙角边一时间只留她一个，想着再去见一眼唐双，却在途中遇到童夫人的贴身大丫鬟。

        丫鬟随着唐念依，只说童夫人一早便给她定下房间。她已寻了唐姑娘许久，若十二郎有心观赏唐门中景致，明日童夫人会亲自领着他们游园。

        已是月色沉沉，唐门楼宇静得能闻呼吸，自山上远眺，双眉城中的灯火也已落尽。

        “明日恰逢双眉城中百花节，备宴至子时过，如今城内无光，便是丑时了。”丫鬟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十二公子早些歇了罢，夫人还说让小少主明早带你们逛一逛花市。”

        放在那些歇的早的农家里，农人丑时便起了，她却还未睡。

        “十二公子不必担心双姑娘，她与小少主乃是旧识，又同妇人相谈甚欢，早早陪夫人在那厢睡下了。”

        既得此番‘承诺’，唐念依算是放下心来。

        丫鬟行在前，一路兜兜转转，在一三层楼阁前停下，“十二公子，二楼有空房，奴婢便不送了。”

        大家族里主母的贴身大丫鬟都能算是院中的半个主子，让她熬到这么晚，倒是唐念依的不是。

        她语气温和，“姑娘快请回吧。”

        “不敢、不敢，奴婢这就下去。”丫鬟低眉顺眼、急急离去。

        唐念依占据着这幅枯败之身，根本对睡眠无意。她循着骆荀的气息，寻到他隔壁的空厢，坐在床榻上，摆弄着手中的眉黛盒子。

        若是那日的簪子真买了，今日月下互赠，倒是件美事，偏偏唐子珩要横插一脚。

        “多管闲事。”她轻啐着。

        明眼人都知这童夫人与唐子珩关系颇淡，还指望在蜀山帮唐双找户人家，这处的地头蛇家中都呈片乱象，她能好过么？

        她用指尖轻拨眉黛粉饼，在上面刮出‘甘棠’二字。

        又是清晨，山间林中、枝头鸟鸣阵阵，啁啾婉转。

        唐念依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响动——远轻于他人的脚步。

        骆荀起了，他比平日里晚上许多，想是在蜀山唐门，不是好地方，更不会将万仞剑法练与他们一众人等观赏。

        紧接着丫鬟略有急促的脚步，瓷盆仓促置于木架上的响动。

        随后便是自己这厢指节轻扣木门的闷响，仍是昨日那位大丫鬟的声儿，“十二公子，夫人请诸位去她园中用早膳。”

        唐念依心中挂念着唐双，不消片刻便拉门踏出。

        骆荀在回廊边远眺，循声看去，唐念依已然换上唐门给她备下的衣裳。

        他二人均是续衽钩边相同制式的蓝色常服，一深一浅，腰带皆为玄色，搭浅色浮雕玉扣。立在一块儿，各有千秋，又存着不少相似之处。

        唐念依昨夜调戏骆荀，余兴未尽，途中仍不忘逗他。

        她压低嗓音避开领路的丫鬟们，又确信他能听清，“骆荀，你说我们今日打扮，像不像对侠侣？”

        她甚至勾了勾骆荀的小指。

        “胡、胡说什么，你如今不是做男子打扮吗？”

        “怎么，和男子一起，便不能成侠侣了么？”唐念依浅笑，“只要少侠心中存一念，什么都不是问题。”

        骆荀眸色一暗，又远远见到前方白墙拱门拐角处的小少主唐子珩。恰巧，今日他也着一身蓝，颜色又将将处于二人深浅、浓淡不一的蓝之间。

        他趁着唐念依收回小指的档口，立马重新环上她那细嫩的指弯，勾缠在一路。

        这次，是骆荀主动问好，“唐少主，条条道路，你非远道归家，不知你昨夜过的如何，可是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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