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南路（2）

师尊甘黎遭遇种种，都在警醒她，男女之间，情之一字，最不可信。

        冯封、甘黎两人，成过亲、拜过堂、许下的可是一生一世，一同老去的誓言。

        她与骆荀之间，抛去暧昧，空无一物。

        唐念依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似有什么将她的气管截断，通身上下比浸入冰中还要冷。她尽力去忽略身子不寻常之处，放空心中万万千思绪。

        河灯乱眼，亦乱心，她仍忍不住去想：骆荀当真对他师妹无意么？他看似心思耿直，可许多事皆为她私自揣测。

        纸灯黑字告诉她——骆荀对骆美宁有意，却还哄着她、与她纠缠！

        亏她唤他少侠，那剑岂是无情剑？分明是多情剑。

        渣男！

        拨弄过河水的指尖淌下点点莹珠，落在袍边，熨开好大一团。

        骆荀看不到她的脸，一颗心却要跳出喉头。

        他为何要说谎？他为何要心虚？直言为师妹放盏平安灯不就行了，她还不是为唐双放了一盏。

        “念依。”

        唐念依只当没听见他唤她，瞧着远处江水，送走一批又一批燃火花灯。

        骆荀手心微湿，心若擂鼓，他恍然听见她应了声，忙道，“念依，我欲为师妹再放一盏平安灯。”

        “放呀，这事儿也须多言？”唐念依蓦然回首，笑脸盈盈，“还怕奴家醋了不成。”

        她牵起骆荀的手，“走吧，我们一起去。”

        骆荀哪里是要放骆美宁的花灯，只欲给唐念依补一盏。

        笑颜入眼，直愣愣刺入心房，骆荀觉得自己着了魔，莫说补一盏，写唐念依与甘棠的名，补千盏万盏都可。

        双眉城中人大都欲乘掌门对原配夫人的意，匆匆放灯，就是要随着童杜若那盏巨灯飘往水天尽头。

        此刻吉时已过，纸灯摊位上无几个客。

        唐念依硬是牢牢黏着骆荀，要伴着他挑灯买灯，“你我二人共放一盏如何，奴家也担心骆姑娘得很。”

        骆荀双唇微启，却无言以对。

        要命。

        “嗯？”见她眨着眼，像是撒娇一般靠得近了，笑着闹他。

        他前额紧紧绷着，挤出一字，“好。”

        再至河边，只余有零零散散的放灯人。

        骆荀满腹只想着将唐念依遣开，怎奈何她捏着笔，歪头向他道，“奴家写头一个字，少侠写名，可好？”

        又是疏离的称呼，他捏不准唐念依心中所想，“不然，你我再一人放一盏？”

        “少侠是不愿意与奴家一同么？”唐念依冷了脸，“奴家懂了。”

        “别。”见她置气，骆荀忙擒住她那纤细的手腕，“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的？”唐念依变脸若翻书，复挂上笑，全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在灯上写下骆姓，“该你了，少侠。”

        执笔悬空，墨汁滴于纸灯上，晕成一团。

        “哎呀，将灯都弄脏了。”

        “你写吧，”骆荀心虚，伸手将她鬓边发勾到耳后，“你写师妹的名。”

        ——往后，指不定也是你的师妹。

        他暗道，河灯罢了，往后有机会给你放掌门夫人那般大的。

        ·

        越往南，其间风情越是不同于北。

        天色还暖，日头烈烈，跨过片略显荒凉的沅陵山道，便到了始安。此处城镇较双眉更为繁华，琼楼林立，幢幢接天。

        与百年前是截然不同的模样，相较之下，双眉的那两座塔都略有逊色。

        茶肆，总是城中消息流窜最快之处。

        这挂了‘茶’牌的门前还设了蚊帘，亦挡着外间行人的视线。

        唐念依与骆荀坐在暗影内，听隔壁桌人道，“你可知芳菲阁中那位花魁？小娘皮她从良后又下水了。”

        “嘿，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帮她赎身的那个卖饼郎怕不是想一头撞死。”

        “卖了大半辈子的饼，就为了娶个那样的媳妇儿，有色心没那命。”

        “倒是没吃过他家的饼，也不见他出过摊，味道如何？”

        “我也没吃过，听好多街坊说是个卖饼的，但没人吃过他家的饼。”

        “怕不是个流民汉子，编的谎话吧。”

        “流民哪来的钱给小娘皮赎身？”

        “你不知，花魁娘子一夜能赚我们平头百姓一辈子的银两，指不定是小娘皮自己的钱。”

        “有理，有理。嘿，莫说，怕不是她吃惯了官家肥肉，吃不动买饼郎那种精瘦的。”

        唐念依听着他们的荤话只欲作呕，当今世间，入楼便是贱民，又有哪个女子会自甘堕落？

        她捏了两枚铜板，大喝一声，“小二！”

        隔着张张茶桌，肩上搭着汗巾的小二循声望来。

        只见铜板自一妖美俊颜公子的手中飞出，穿尘破空，落到他端着茶水的木板上，将隔壁桌相对高谈二人惊出身虚汗。

        隔壁二人瞥眼过来，只觉这公子娘气，身材瘦弱，似只高脚鸡，一人一句骂道，“孙子，怎不长眼，差点坏了你爷爷的雅兴。”

        唐念依只欲上前送他们一人一巴掌，治治嘴臭之症。

        骆荀往她面前的茶盏上一按，伸腿往桌边空凳脚处一踢，高凳便往二汉那侧飞去，正好磕到两人一侧腿上的麻经。

        他们腿一软，一左一右，膝盖便往茶肆的泥砖地上磕去。二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身子骤然一矮，目光沉至桌下。

        寒光将至——

        “铮”的一声，斩缚兀然悬停至二人面前，那光洁的刃薄如蝉翼，生生止住他们的呼吸。

        骆荀未来得及启唇，他们已扑了一地，垂首哈腰，连连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自己掌嘴。”

        “爷说的是、爷说的是。”二人举着绵绵掌朝面上草率地刮擦着。

        骆荀心中有气，长剑不收，反而又往前送了两分，“你们可是不服？互扇吧。”

        俊少侠的语气比剑刃还要寒上些许，二者忙侧了脸，举手欲打。

        “茶钱已付，走吧。”唐念依看这二人就闷得慌，打了巴掌又不会令她快活多少。

        起身掀帘，茕茕孤行。

        “念依。”骆荀忙跨步相随——唐念依这些时日比他更似那个主动往南者。

        离着茶肆约莫几十步路，挂着‘魁娘’二字招牌的小院儿入眼而来，院前清奇，有一半回字形长桌为栏，相隔内外。

        长桌上刻有字：魁娘小院，邀无家室、清白友人入，书文作画、弹琴唱曲、饮茶对弈、月下抒怀，均可。桌边盛有一碗，碗边又有字道：魁娘孤苦，随友人接济。

        院中一女翘腿坐于天井中，面挂纱巾，衣着清爽，连连打扇。

        唐念依禁不住仔细打量上下，此女肌肤柔嫩，身段窈窕，虽不见其面容，却有花魁之风范。要知道教坊有官有私，开设条件十分苛刻，花魁的此番做法，无疑在暗中与律法作对。

        关键，此女身旁绕着一圆盘大小的婴儿状灰烟，分明已是怨魂颜色。

        申时一过，魁娘便从院中碎步而出，靠在门边，娇娇嗔道，“今日是哪位小友拔得头筹？”

        此话一出，街边开始竞价，贩夫走卒硬是从一两银子开始，逐渐拨高，发话的便成了些脑满肠肥者。

        唐念依往其中掺和一句，“七十两。”

        “一百两！”远远一男，竟着郡守官服，拿着银票便往桌上小碗中塞。“你们还看些什么！”

        郡守之言一出，街边人哄乱四散开来，竟不敢往院中多看一眼。

        怪不得这女子有恃无恐，背后竟是郡守做靠山。

        “呵，奴家不与买饼粗人为友。”魁娘轻笑一声，用团扇朝着唐念依处一指，“这位公子俊得奴家心坎上去了，今夜魁娘便以七十两成交。”

        唐念依点了点自己鼻子，“在下？”

        “当然。”

        郡守慌忙去擒魁娘胳膊，却连袖角都不曾碰到，他嘴中含着惊恐之意：“凤仙儿！”又朝唐念依摆出为官架势，“汝等速速离去！”

        唐念依一动不动，甚至还连着骆荀一起，定在魁娘小院门前。

        “可别怪本大人变脸！”

        “哟，好大的官威啊，竟连奴家招小友聚聚都要管？”魁娘语气自袅娜变得凌厉，朝唐念依道，“公子可愿与魁娘共度良宵？”

        唐念依瞧瞧郡守，又瞧瞧骆荀，朝地面轻点，越过长桌，落在魁娘身畔。

        她牵了魁娘的手，将她带着转了一圈儿，令她跌入自己怀中，遂将胳膊往她细腰与腿弯处一横，便将人抱起。

        “厢房在何处？”

        郡守急得脑门上爬满了汗，狼狈往桌上攀去，折腾片晌才入了院，复抬头一看，正巧见厢房处门‘咣当’一声阖上。

        “好大的胆子！你敢！”说着他匆匆往那厢闯去，却被人提住了衣后领。

        骆荀将院外长桌上的银票扔入郡守衣领，脚尖一钩，关了大院门。

        “何方人士？竟然在本郡面前撒野！”

        “砰”的一声，郡守被摔入方才魁娘在院中坐过的靠椅上。

        骆荀立在厢房门前，恍若门神。

        郡守也不顾自身拳脚实力低微，捏了块地砖，上去就往骆荀面门砸。

        当真狼狈——骆荀一掌将地砖拍了个粉碎，细末撒了郡守一身，就连髯须都灰了。

        说他是个郡守，身边却连个小厮都不带，只知拿了凳子又蒙头莽上，被骆荀三两下卸了力。

        “呜——”他干脆一屁·股落在地上，哑声哭了起来，还道，“你倒是个忠心的，魁娘她刚小产，怎能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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