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国归滽（二）

　　众人面面相觑，但这位大司农，若将甘雍执政期间算上，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资历深厚，而且为人孤介，虽不结党，人品道德历来为群臣尊敬，此刻虽然被老头直接骂到脸上来，却也只擦擦脸上口水，不敢吭声。

　　大司农扫视全场，厉声道：“老夫年近七旬，没有几年好活了，但若是所谓神仙，便如同南宫玉树这般货色，老夫虽老，也能吐他一脸唾沫！想要老夫跪拜屈膝，休想！”

　　他转眼盯住那姓胡的将军，接着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多算胜少算不胜，况无算乎？你带兵几十年，懂不懂这个道理？若是国家群龙无首，更无外援，面对如此强敌，你想的就是挥刀上去送死这般爽利么？国家养你这般武将有何用？”

　　老头越说越生气，将椅子一把推出几步远，挺身站起，又戟指向甘雍和董知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摄政大臣，一个是国家元戎，当此大难之时，既已有了成见，便需当机立断，以有利国家，有利黎民之事为先，如今却效仿那腐儒所为，在这里哓哓争辩，浪费时间！怎的，莫非是不敢担此责吗？是怕身后骂名吗？那要你二人何用？”

　　老头几乎将在场所有人都骂了一遍，也骂累了，停下了口呼呼喘气。

　　甘雍起身向老人一揖，道：“大司农良言，甘雍谨记！”随后向满桌的朝廷重臣扫了一眼，厉声道：“此事，关乎大陆亿万苍生，容甘某乾纲独断一次，若有罪，我当之，若有孽，我当之！各部重臣若有不愿从者，三日为限，可辞官归乡，甘某绝不怪罪。三日之后，甘国上下务必一体同心，迎纳十四皇子入朝！”

　　说罢，更不多言一句，直接便拂袖而去。

　　董知笑眯眯地起身，踹了那羞愧无地的姓胡武将一脚，骂道：“有勇无谋的玩意，真他娘给老子丢人！”上前搀扶住依然累得气喘的大司农，笑道：“一大把年纪了火气这么暴躁，走了走了，去老夫家里喝酒。”

　　待出了甘雍府邸，董知亲热地将老头扶进马车坐好，便甩了脸子，一屁股坐到对面，斜着眼睛看着老头，恶声恶气地道：“你个老不死的今日骂得痛快了？老夫年纪跟你也差不多，今日却被你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你待如何补偿我？”

　　老头上了马车，便先将自己坐舒坦了，捻一捻胡须，很是有些得意道：“知道这些话你不好说，不必谢我了，快五十年的同僚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董知一张黑脸绷不住，忍不住便笑道：“你这老泼皮倒是越老越犀利。不过刚才你吹的牛皮是什么来着？若是那南宫玉树在，你当日怎么不去唾他一脸？”

　　老头嗤之以鼻道：“刚跟你说完了多算胜少算不胜的道理，当日你不出头，老夫上去唾他一脸，又干得甚事？平白被他当了立威的靶子，你当老夫真的傻？”

　　董知纵声大笑，伸手用力一拍老头肩膀，全然不理老头哎呦哎呦的呼痛之声，笑道：“读书读到你这般地步，才算是读通透了。都说你席老头一生耿介，不结党不营私，岂知你不结党，却坐拥这朝堂上最大的党，不营私，却是你将这天下视为私！被你骂了，老夫居然觉得舒服得很。”

　　大司农席君瑞摸着自己的肩膀，龇牙咧嘴地笑道：“就是贱！”

　　董知笑道：“我贱，你也贱，走走走，咱们两个贱老头喝酒去！”

　　在俩老头的嘻嘻哈哈声中，马车辚辚走远，遥遥听得董知用破锣嗓子高唱“去休去休！管甚陆沉天陷，且待俺，将老酒饮饱……”

　　第二日，甘雍以摄政大臣之名义，直接下了严旨，迎十四皇子瑞滽入朝为帝，殿上凡有跳出来反对的，一律被革职，有一个仗恃资历破口大骂者，被董知拔剑当殿便砍了，从此朝堂和睦，再无异言。

　　城门处，一驾不起眼的马车，在寥寥几个护卫的陪伴下，出城北行。

　　甘府内，甘雍对儿子淡淡道：“几个皇子去紫竹山陪伴上皇潜心修行，也是一件美事。”

　　甘源忧心忡忡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甘雍怅然若失道：“不会的，上皇失踪了近一年，你看民间可有怀念之声？”

　　甘源想想，长叹一声。

　　一个月后，瑞滽尽起十万精兵，入甘平城。

　　甘国百姓已经知道了改朝换代之事，默默站在入城道路两旁，看着雄壮瑞军入城，心情复杂。

　　城中颇有些读书人，私下聚饮时大骂甘雍误国奸臣云云，却不料同饮的好友顿时反目，称此事既然有大司农席老大人促成，必定不是卖国。至于为之不服的武人，则有董知一手压下。

　　金殿之内，几个重臣陪同瑞滽议事，关于国号之事议论纷纷。既然是两国合并，必定既不能称瑞国，亦不能称甘国，意见相左之下差点吵了起来。

　　瑞滽挥手止住大家争吵，淡淡说了一句：“此后鸿野大陆仅此一国，再无其他国家，就称鸿国好了。”一言既出，争端立止。

　　瑞滽分封诸官，按照之前承诺，将甘雍封为国家首相，掌一国朝政，其位高权重之处，为鸿野大陆古来未有，甚至对于君权也有一定的限制。又将大司农席君瑞册封为国家财相，掌一国财政之事。老帅董知因年迈，拒辞册封，便将董知长子董越册封为军部主事，拜大将军，同时将老帅董知和尚在瑞国的烈问岳一并册封为元帅之职，不直接掌兵，却需辅助国君制定军策，可谓位高权重。

　　这般册封下来，原来甘国的百官和百姓都心中满意，新国君对于原甘国的臣子还是颇为倚重的，国内的抱怨之声顿时消弭了许多。

　　册封最后，瑞滽尊十多年前的约定，奉董非青为国师，谷神教为护国宗派。

　　三日后，瑞滽登基，祭告天地，祭文中有一段文字，令甘国读书人议论纷纷：“天地开泰，既有人族，开启灵智，薪火流传。搏虎豹以存命，驭水火而立身，值五谷以温饱，尝百草而疗疾。是以人族立世，无一日不与天争，无一时不与地争，无一人不与世道争！鸿国既始，敬天地而法鬼神，续传统而重教化，秉人族奋斗之心，拒强梁永不为奴！”

　　这番祭天之词，激扬顿挫，不但武人纷纷叫好，读书人也翻出“天行健”的句子来应和，在极短时间内便传颂到新立的鸿国全境，进而跨过沉星江，向沉星江北迅速流传过去。

　　瑞国新即位的小皇帝瑞锦在皇宫内摔了十几个盘子，却也留不住整军整卫的军队偷渡过江，投奔皇子瑞滽，朝堂上的官员也是一日少过一日，小皇帝下了严旨，命令封锁沉星江，却也拦不住过江之人如鲫，这个谜团直到某一日，听说镇守五雄关的史啸史大将军干脆带了全军，以及屯驻在五雄关的全部辎重粮草，浩荡过江而去，方才解开。小皇帝顿时如同泄了气一般瘫倒在地。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朝堂官员已经空了一大半，全国各州各府官员挂冠的挂冠，私逃的私逃，所幸由于百姓恋土，却还不曾出现大规模的百姓出逃之事，瑞国朝廷大概千年以来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珍惜百姓的时候。

　　也就在这个时候，烈老元帅的信使带着密信，也来到了鸿国。

　　瑞滽展开书信读了一遍，顿时拍案笑得直不起腰来，甘雍、董知等人传阅了信件，也是笑逐颜开，纷纷起身恭贺瑞滽，成就鸿野大陆千年未有的一统局面。

　　瑞滽摆手命众人将马屁停了，仰头思索片刻，便对身边的陈果道：“国师现在何处？”

　　陈果躬身道：“最后一次回报，应该在鸿国各处游览。”

　　瑞滽失笑道：“他倒是清闲，却不能这般饶了他。你去寻他，替我送封信。”

　　半个月之后，接了瑞滽书信的董非青已经背着黑锅，携着紫衣之手，过了沉星江，悠哉游哉地向瑞梁交界之处行进。

　　紫衣有些发愁道：“瑞皇子这次让你做的事，是不是特别不好办？”

　　董非青握紧了她一只柔软的小手，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紫衣道：“你接了来信，回山与黎先生密议了一夜，又去越山商议了几日，咱们下山之时，除徐春泽兄妹调教你那个新收的小徒弟之外，其余弟子又纷纷出外，这般的慎重布局，难道还不是难办之事么？”

　　董非青哈哈一笑，在她滑腻柔软的手背上拍了拍，道：“放心吧，这趟差事虽不为难，但我想借此机会布一些局，如今各大宗派的高人们都在闭关，能有什么危险？”

　　紫衣脸上的忧虑之色却未曾消退，轻声问道：“那你为何不闭关呢？若是他们一旦出关，功力当真大涨……”

　　董非青道：“放心，他们闭关，是要适应这天地中的阴阳法则，而对我来说这早就不是问题。我的道，与他们不同。”

　　见紫衣一脸迷惑，便笑着解释道：“如今能触动我的，便是这红尘俗世。我陪你看山势，看水行，看云起，看霞落，看这世间百态，都是修行，即便哪儿都不去，就只守着你，也不会耽误我修行。”

　　紫衣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吃吃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就怕耽搁了你正事。”

　　董非青淡淡道：“他们出世，而我入世，正是这些一向被他们忽略掉的凡尘琐事，世道人心，才是我的道。”拍了拍肚子，对紫衣笑道：“今日修行第一件事，给你做饭！”

　　黑锅在他背后冷冷哼了一声。

　　董非青道：“嘿嘿，黑兄你还真别不信！今日就是我亲手做饭，不劳黑兄大驾便是！”

　　良久后，董非青和紫衣对面而坐，中间放着一口黑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肉汤，黑锅一边轻轻摇晃身体，让那锅里食材翻动起来，一边抱怨道：“说好了是你做饭，如今不是还要让我煮汤？”

　　董非青不理他，对紫衣笑吟吟地道：“这个地方呢，叫徐川，乃是沉星江北的一处胜地，也是要地，乃是北地扼制江南的重镇，所以人杰地灵，史载这里曾经出过十几位大将军，五六个宰相。这且不说他，这个地方出产这般蔬菜，青嫩如笋，却又不是笋，叫做芦笋，整个大陆便以徐川出产为最佳。”

　　紫衣托着腮看他，不停地嗯嗯点着头。

　　董非青又道：“这个芦笋哪，实在是好东西，其他不说，女子多吃此物，可令肌肤娇嫩。如今这锅汤，用春季的旱生鲜芦笋，配以林中野鸡肉、鲜蘑，其汤鲜美无比，而且鸡肉和芦笋味道互相提升，乃是无上美味！哎，我说黑哥，这汤到底好了没有？”

　　黑锅不紧不慢地摇着，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这道汤，最要紧的就是火候，鸡肉需得酥烂入味，将那芦笋的甘甜、蘑菇的鲜香，与鸡肉的味道融为一体，化于汤中，方可食用，否则便是浪费了这大好食材。”

　　紫衣忍不住抿嘴笑道：“敢问青哥，今日修炼感悟如何？”

　　董非青咳了一声，庄容道：“天道万物皆可生存，但天生万物，并无十全十美，老夫默体天心，便要互补，你看仓颉造字那个‘鲜’字，便是一鱼一羊，可见古人曾将鱼和羊共煮，发现其味道比之单独烹饪更胜一筹，便创了这个字以记之，这便是天生万物互补之道。”

　　黑锅呸了一声道：“不学无术！万事都能用吃货的逻辑解释么？那个鲜字，明明是古人发现这两样食材不耐久放，必须趁新鲜食用口感最佳，所以这个鲜字，最早绝非鲜美之意，乃是新鲜之意。”

　　一人一锅辩论不休，紫衣捂住嘴笑得浑身发软。

　　喝过了汤，紫衣啧啧赞美，笑道：“多谢黑哥，这汤果然好喝。”

　　黑锅嘿嘿冷笑，对紫衣道：“这个货跟我学了这么多年厨艺，如今厨艺水平连你都不如，可见这等事全凭天赋。”

　　董非青笑而不语，对紫衣使了个眼色，便大声道：“果然，锅兄的厨艺实在是天下少有地上无双。”

　　紫衣会意，眨了眨眼睛接口道：“就说今日这锅汤，这味道便是世间至味，恐怕无出其右了。”

　　二人一唱一和地吹捧，正在自行刷洗的黑锅得意非常，笑道：“这才哪到哪儿？今日荒林野岭，诸般食材都不凑手，等进了城，我给你们好好露一手。”

　　紫衣惊喜道：“这样啊，辛苦黑哥了。”不着痕迹地冲着董非青笑了笑，董非青竖起一根大拇指，意示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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