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戴喻与神（十一）

男生站到讲台上的一瞬间，不少同学都端正坐姿，新奇地看着他。有的还拿出手机打开录像模式，随时准备收集他的黑历史。

        “喂，快点唱啊，学号2032489同学。”

        戴喻保持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台下的同学不满地催促道。

        他最后做一次深呼吸，咬咬牙，打开手机音乐，重新播放那首最近循环了3285遍的歌。

        清浅急促的鼓声响起，如阵雨前的雷鸣，接着缓慢而沉静的钢琴声跃出第一个音符，戴喻闭上眼，回想深深印刻脑中无数次的歌词，慢慢张嘴：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

        -躲着人群。

        -铺成大海的鳞。

        男生开口的刹那，教室里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他透过麦克风放大的声音。

        如同寒风刺骨的冬夜里呼啸而过的风，微微有一点嘶哑，又带点声嘶力竭的哭喊。

        -总爱对凉薄的人扯着笑脸。

        -岸上人们脸上都挂着无关。

        -人间毫无留恋。

        -一切散为烟。

        这一刹，戴喻想起了很多事，毫无理由的嘲笑、毫不留情的暴力，同学也好，父母也好，所有人都在伤害他。

        他总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因为长得矮；是因为戴眼镜；是因为长得秀气偏中性；还是因为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错误呢？

        我真的应该出现在这里吗？

        神啊，如果你真实存在，能不能救救我？

        情绪汹涌如同海啸一般，无情地撞上他这只瀚海中漂泊无依的小木船，木船怎与海洋相抗衡？

        于是他被拉扯，被撕裂，碎成木渣碎片，最后沉入海底。

        戴喻皱起眉，眉间流露出浓烈的伤痛，嘴唇微微发颤。

        唱到这里，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染上不轻不重的鼻音，声音愈发如坠入深海的人一般，溺水窒息，极力呼喊，却无人相救。

        他的眼角泛起微亮晶莹的光点。

        -来不及来不及。

        -无人将你打捞起。

        -来不及来不及。

        “你明明讨厌……”

        郁闷感卡在心头，戴喻再也唱不下去了，最后一次猛吸鼻子，手掌往桌上一拍，连书包也不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他抹着自己的眼睛，在走廊里飞奔，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只想找一个能够痛快哭一场的地方。

        上一节课间，施恩神带着那两个同学离开教室处理了点事情，途中他就一直感受到戴喻的情绪。

        那些直白而强烈的负面情绪不断潜进他的脑海里，令他烦躁得要死。

        想制裁那两个同学，让他们给受害者道歉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得匆匆返回教室。看看这个被暗面使污染的人类，所遭受诅咒又侵蚀到何种程度了。

        但他不在原来的教室里，又不知道音乐教室在哪里的施恩神，兜兜转转一圈找到了地方。

        他在走廊里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清唱《死了都要爱》，公鸭嗓高音上不去，最后撕心裂肺的副歌部分硬是给那人唱出听了就要死的感觉。

        可惜施恩神没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不然这一段，他一定选择一键跳过，空降到这首歌结束的那部分。

        进了教室，这首歌刚好唱完。

        那同学发动完【实力型麦霸】的精神攻击，意犹未尽地走下讲台，一眼瞥到门口的施恩神：“哎，施同学，下一首就让你来呗？”

        施恩神一脸茫然：“什么？”

        听完规则，他觉得相当有趣的样子，有想试试看的想法。

        但戴喻传递进来的负面情绪又让他犹豫，早点实现愿望，解开这个该死的契约，回到虚空世界里消灭暗面使，这是最重要的。

        “知道林妹妹传送到哪个地点去了吗？”他看到了前排戴喻的书包，对方竟然抛弃了自认为重要的物品，令他有点匪夷所思。

        那同学有些发懵：“林妹妹，谁？”

        “林黛玉，呃不，是戴喻。”施恩神咳了一声，赶紧改口。

        “不知道啊，刚歌儿唱到一半突然就跑了。”同学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找他干嘛？”

        施恩神也没回话，拎起戴喻的书包转身就要走。

        “别走啊，你要去哪里？”那同学叫住他。

        其他同学也跟着说：“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啊。”

        “我并不是需要养成的人类，我可是要统治世界的神。”

        “如果你有这种奇妙想法，那就更要好好听课了，用音乐主宰世间的一切是最美妙的事情。”

        施恩神移步到门口，被一个提着小提琴箱，留着羊胡子老头拦住了。

        这个老头便是他们的音乐老师了。

        音乐老师笑眯眯地捋了捋下巴那一小撮灰白的胡须，拍拍施恩神的肩膀，“回到位置上去吧。”

        施恩神怎么可能听他的，给音乐老师施了一个放我离开的催眠，他便匆匆离开了教室。

        走出几步之后，他停下来。

        有个问题，他不得不仔细思考，戴喻在哪里？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走廊上没人，他抓不到人问。

        施恩神有点懊恼早上建立远程交流链接时，为什么不问戴喻要个微信。

        算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迈开步伐，总之先找在说吧。

        章福学院高中校区靠近初中校区的位置，有一片人工湖，湖中央有座特意设计成半月形的迷你人工岛。

        那座岛非常小，最长的直线距离只能让五个女生伸直手臂并列站着，其中一个可能还会掉下去，几乎可以用弹丸之地来形容了。

        岛上只有一棵学院建校时栽下的梅花树，正直秋日，自然看不到绽放的花朵，绿转黄的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杈上，有风一过，便会吹掉几片。

        戴喻坐在湖畔的大理石椅上，把自己抱成一团，望着绿得如同翡翠石般的湖面发呆。

        手机放在身侧，有音乐流出，还是那首他听了无数遍的歌。

        眼泪不再流出，眼眶依然因这首歌酸涩发红。

        每次听到副歌部分，他都会清晰地感受，也许这世界并不是那么需要自己，无力感穿透四肢百骸蔓延至灵魂深处，他仿佛成为歌词中的主角，沉入深海，在无人的深黑中窒息。

        他吸了吸鼻子。

        “指引路线之星，我将献上无与伦比之神木，为你提供现形之躯，以此为交换，请告诉我路标，指向遭受漆黑浸染的少年的所在地！”

        恍然间，绝望哀沉的音乐里混入了施恩神的声音，就在身后。

        戴喻转过头，一根树枝阴面而来，不偏不倚撞上他的脑袋。

        咚，戴喻吃痛地捂住头，看向树枝飞来的方向——

        对面的树丛晃动不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先是一只手冒出来，拨开碍事的树叶，接着施恩神探出了头：“林妹妹，你在这里吗？”

        话音未落，目光便与戴喻相撞。

        “你果然在这里，我用掉了仅剩的虚空之力召唤指路者，终于找到你了。”他走过来，弯腰捡起滚到一旁的树枝，那是一根近乎笔直的树枝。

        施恩神说：“指路者寄生在上面，它们没有飞行能力，必须借助外力才能告诉我方向。”边说，边抬起头：“你怎么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我找了你很久，你的负面情绪一直传递到我这里来，你又——”怎么了？

        “你哭了吗？”瞥见男生泛红的眼眶，他不由得蹙眉。

        不等戴喻说话，他将头一低，看到对方身侧放的手机：“《海底》？你在听受难者的哀鸣曲？”

        那些一股脑涌进他的脑子里的强烈情绪产生的源头就在于此。

        他伸手按下暂停键，说：“这首歌会让受到【痛苦侵蚀】的人类产生共鸣，从而加深侵蚀的效果，不要再听了，我……”

        “关你什么事？”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戴喻打断了。

        只见男生压下嘴角，极力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瞪了他一眼，透过眼镜放大的眼睛里能看到点点晶莹的液体。

        戴喻把脑袋埋进臂弯里，鼻音逐渐变重：“我又没有妨碍到任何人，这也有错吗？”

        他拼命压抑的抽泣声透过的臂弯的缝隙漏了点出来。

        这是施恩神第一次正面感受戴喻的情绪，并不强烈，就像一个被抢了玩具，委屈得不行，却只敢躲在一旁偷偷哭的孩子。

        但通过契约直接传递给他的情绪就如压在胸口的一颗千万斤重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令人难受极了。

        施恩神没有办法，轻叹了一声，伸手盖在戴喻的头上，安抚般轻抚，“我不阻止你了，你可以听，别哭了。”

        施恩神不会安慰人，听见戴喻的哭声有不降反增的趋势，他有点慌，忽然间灵光一闪：“那个，不然我唱给你听？”

        他自说自话拿出手机播放音乐。

        轻缓明快的钢琴前奏，清脆如流水，随着一声激荡的鼓声，如同云间降落的女音缓缓响起：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

        -躲着人群。

        -铺成大海的麟。

        戴喻稍微动了动脑袋，这与他刚刚听的歌极为相似，只有一两句歌词不一样。

        他想大概是翻唱吧，却完全唱不出原曲那种哀沉的感觉，跟原曲歌者淡漠疏离的声线比起来，唱歌的女音过于激昂，给这首已经没有希望的歌注入了原本不属于它的生命力，并不好听。

        然而，当第二段男声rap响起时：

        -眼泪没有声音。

        -但我想抱紧你。

        -你是重要的存在。

        -是某人的星星。

        这首歌就彻底变了，原以为只有绝望的漆黑海底突然照进了光芒，它驱散了冰冷的黑暗，温暖深渊之中哭泣的人，向他伸出援手。

        施恩神跟着男声开始唱起来，他的声音虽然好听，唱歌完全不行，跑调就算了，还五音不全，一首歌被他唱得稀烂，但他仍十分努力地想要跟上节奏。

        -有扛阵灾找你（有光正在找你）。

        -它瞎温暖里（它想温暖你）。

        -它嗦里听里听（它说你听你听）。

        -有嫩唤里回去（有人唤你回去）。

        戴喻听他唱第一句眼泪就停了，想笑又不敢，只得憋着。

        越听越憋不住，忍得好辛苦，浑身发抖。

        施恩神以为他听到不是自己想听的歌，哭得更厉害了，心下一慌，“这首歌是——咳咳咳！！！！我只是想安——咳咳咳咳咳！！！”说话时被自己的一口气呛到，咳得肺都要炸了。

        “噗！”戴喻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来，漏出了几声笑，“哈哈哈。”

        他觉得自己这样嘲笑别人不太好，但他忍不住，一面担心施恩神跟他翻脸，一面又控制不住。

        上半部分眉头皱着，下半部分极力收拢嘴角，试图敛起笑意，一张脸混着两种情绪，表情很是滑稽，又像哭又像笑。

        缓过气来的施恩神直起腰来，见戴喻一副想笑不敢笑又憋不住的模样：“你那是什么表情，要笑就放开点。”

        他似乎对戴喻努力忍笑的原因没有自知之明：“受难者的救赎曲对【痛苦刻印】造成的精神伤害由一定的抵御作用，没想到对你效果这么好。”

        “我还有两句没唱完，咏唱完全曲效果会更好。”

        于是他又开始唱：

        -春日鱼虾蝉鸣（春日雨夏蝉鸣）。

        -明电系个好天气（明天是个好天气）。

        -秋风记雪发轻（秋风起雪花轻）。

        -海底看不见司机（海底看不见四季）。

        戴喻脸上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眉头舒展开来，“哈哈哈。”他赶紧把头埋进臂弯里，想把笑声遮住：“你你不要再唱了。”

        施恩神不明所以：“怎么，效果太好了反而让你高兴过头了是吗？”

        “笑出来没关系。”他拍拍戴喻的肩膀，“发自内心的笑对暗面使的诅咒有清除效果，你应该多笑笑，这样对我也有好处，说不定你的愿望就是想笑呢。”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因为这句话得到灵感，“对，林妹妹，你看我一眼。”

        戴喻笑得差不多了，听到他的话，便抬头，视野由臂弯里的黑逐渐变得明亮清晰。

        接着施恩神放大的脸闯入眼前——双手搭在两颊，小指勾起唇角，舌头吐出来，双眼翻白，还故意用食指拉长眼角，一副古早电影里吓人时的鬼脸。

        “唔！！！”戴喻瞪大眼睛，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笑声硬是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变成一声惊吓，本能地伸手推开了施恩神。

        施恩神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推自己，而且戴喻看起来纤弱瘦小，手劲却大得惊人。他毫无防备、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忽的一脚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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