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章

早上的医院是有些喧闹的，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拿着盆碗饭盒，踏着拖鞋帮病人打水打饭，有时候遇见相熟的还要互相寒暄一下；与走廊只有一墙之隔的病房却是安静的，尽管电视正在小声地播报新闻，但是还是驱不走萦绕满室的寂寥。

        “7月7日凌晨2时许，受近日强降雨影响，曲县安武山发生特大泥石流。灾害已造成山中一200余户村庄被掩埋，大面积供电中断，通信基站受损，周边多处路段交通阻断。目前救援队正在全力搜救，已找到幸存者1人……”

        连续几天的暴雨渐渐变小，但是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季漫长，仿佛永无止境。

        女孩的病房在阴面，没有开灯，阴翳的天空向屋内投下一种冷清的灰暗。

        她微微偏头看那窗外的灰蒙蒙的雨，又仿佛是透过雨幕，透过遥远的时光，在看些别的什么东西。

        “23床喻晓霜！”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护士大姐大大咧咧地推车进来进来，门发出了不大不小的“砰”的一声响，打碎了满屋静寂。

        护士大姐“啪”地把灯打开，接着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地说道：“这是今天第一包液，一会儿这包输完了你摁铃，咱们还得做个理疗哈。现在隔壁屋正做着呢，下一个就该你了。”

        喻晓霜缓慢地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把护士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护士手里的小推车上。

        这样直勾勾的扫视无疑是有些不礼貌的，但是护士大姐当了这么多年护士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被病人上上下下打量也是家常便饭了，她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这个病人的眼神却给人感觉有些奇怪，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护士脑子里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并没有太在意。

        “23床喻晓霜？”护士大姐拿着输液袋，大嗓门道。

        等了两秒没有人回应，于是护士大姐又问了一遍：“说话呀你是不是喻晓霜？”这是规定，无论是打针还是输液前都要跟患者仔细地确认姓名。

        “……嗯，是，我是，喻晓霜。”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女孩仿佛这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慢半拍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吐字也很慢，一字一顿的，仿佛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护士麻利地给她扎上针，又细心地给她调整了一下流速。

        突然，喻晓霜冷不丁开口道：“……我，没有钱，也，可以……吗？”

        护士手上顿了一下，看着她仿佛没有了光的眼睛，苍白的脸和布满淤青和擦伤的手臂，想到她的经历，突然涌上一些心疼。

        这个女孩是昨晚上送过来的泥石流灾害幸存者。

        现场灾情据说非常严重，泥石流掩埋了一整个村子——也是安武山附近唯一的村子。

        这个村子非常的贫困落后，没有修公路，平日要想进出村子只有坐牛车走土路。而这土路现在被大雨和泥石流一冲，什么都没有了，救援队都进不去。

        这女孩也是命好，出事的时候她刚好在灾害比较靠近外围的地方，救援队一来就发现了她。

        但是灾害中心的村子，就可能没有这么好运了，目前还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的消息。

        这孩子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自己的女儿今年上大一，这几天跟室友闹了些小矛盾，天天哭着给自己打电话说想家；而病床上的这女孩，却可能从此以后都没有家了。

        她会不会想家呢？她会不会也想跟自己的妈妈撒撒娇，哭一哭呢？可是现在救出来的只有她。她的家，她的妈妈，可能都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护士眼神软了些，安慰道：“小姑娘你放心治疗，钱等以后再说。你的身体问题也不算太严重，花不了很多钱的，你放心治。”

        喻晓霜可能身体还是太过虚弱，病痛和灾难似乎磨掉了这个女孩身上所有的鲜活气，她的眼神像是一潭死水，直直的望向护士。

        护士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其实她有一双圆圆的杏眼，眼睛很大，瞳仁颜色较浅，是清澈的琥珀色，这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干净，甚至有一点孩童般的纯真。

        这双眼睛无疑是生得很好看的，但是这样直勾勾的眼神配合着过浅的瞳色，在室内并不算很明亮的灯光的下仿佛有一种玻璃一般的无机质感，这给这双美丽的眼睛无端增添了一丝诡异。

        空调是不是开得太低了，似乎有些冷。

        护士无意识地搓了一下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对的其实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而是一个眼眶里装了玻璃球的人偶，一个精致的假人，美丽的标本。

        这个病人是不是其实已经死了，现在躺在床上的其实是个像穿衣服般穿着她尸体的魑魅魍魉？

        好在此时，病床上的女孩后知后觉般地垂下眼帘，收回了直勾勾的视线，慢吞吞地开口道，嗓音软绵绵的：“……哦，好的，那谢谢了。”

        护士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联想犹如潮水般褪去。再望向病床，哪里有什么诡异的人偶，只是一个虚弱的病人罢了。

        护士看着喻晓霜苍白的脸，为刚刚的那一串没由来的奇怪联想感到有些暗自尴尬。

        于是她想了想，找补般地安慰道：“你在这安心养病，不要想太多，这样才能好得快。你家那边也不用担心，救援队正在救呢，已经派过去好几百号人了。”

        喻晓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仿佛总是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又来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

        护士大姐的背后蹿上一股凉气，她又开始有些恍惚了。

        面前的这个女孩真的是人吗？为什么她惨白的皮肤像是某种蜡质？为什么她的嘴角一直定格在一个微笑的弧度？为什么她眨眼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

        喻晓霜仿佛是累了，默默的合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护士大姐一个激灵惊醒，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飞速褪去。

        刚刚那种感觉，怎么好像曾经经历过一遍一样？今天怎么老是恍恍惚惚的？一定是最近太累了。

        护士大姐嘟囔着，揉了一下太阳穴，收拾好东西，重新推上小车，转身准备出门去下一个病房。

        她刚要出门，只听见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那声音依旧慢吞吞的，软绵绵的，带着一种病人常见的有气无力，然后放出了一个炸雷：

        “……没事，我不担心。那里没有我的家人。我，是被拐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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