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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入归来


声音落在清幽寅时。

        马蹄哒哒地在长长青石道中重复韵律,天未放亮,蒙蒙之中鱼肚白才爬出一线,府门一路的亭灯还滴着蜡,花纹繁杂的灯罩拢着火光,渲染着一派慵懒气氛。

        拉着马车的人轻声数着亭灯,一直数到十五,看住亭灯里朦胧摇曳的烛火,他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轻轻叩门,在院门外候着。

        未几,几位婢女依次走出,提着木桶依次走进门内,她们身着浅粉色罩衫,摇曳的裙摆连成芙蓉盛开般,裙裾移动之间不露声响,恰似人一样未有言语。

        碧澹园的道路来来回回,过了折幽林,几位婢女停在内碧院外,只见门外早就候立五位身着浅碧色罩衫的婢女。她们才是可以出入内碧院的一等女使。

        身着浅碧色罩衫的一等女使们接过木桶,就走往内院,绕过曲折的台阶,在云深室内将其注入储池,水面漂浮的气泡翻涌起来,火力在慢慢加热,还需要一段时间沸腾,她们一一退出。

        是的,那些木桶里是新鲜牛乳。

        楚宜尚待清醒的头脑在氤氲朦胧中尤是发昏,等众人服侍她出浴,楚宜微微一瞥浴桶中那一水乳白,鼻尖还萦绕着软软的奶香味。

        揽容室与云深室原是套间,不过是两厢隔开。揽容室中,楚宜正由人服侍整理着裳,镜子中的她看不分明。一整列衣服由婢女们捧着,楚宜在两套衣服前稍一停留,婢女就将衣服抖落在前。楚宜随手一指,须弥,衣服已妥贴穿上,楚宜微伸的双手放下,楚宜看着镜子中的人一时没有出声。

        她是谁?她是大齐国楚氏之女,楚七,她是楚宜。

        是的,她是楚宜,只可惜却不该是这个楚宜。

        不该是这个缠绵病榻养尊处优的楚宜,不该是这个名动上京惹是生非的楚宜,更不该是这个大齐国,天降而来的大齐国的楚宜。

        要走出揽容室时,楚宜停在门槛处,手指扣住门边,一时头痛欲裂。蒙蒙之中隐约着一声惊雷划过脑海,磅礴的雨倾洒而下无边无尽。

        “我没有疯,我说了我没有疯!”

        “你听我一句话好不好?”

        “这就是你的决定了?”

        “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的!”

        “算了。”

        那声几近于呢喃的“算了”回响在楚宜的脑海中,连带蒙蒙暗色无望无边的情绪,震得她胸腔生疼。还有雷声反反复复地在耳边,清晰可闻,一道道闪电接连掠过,打亮女子的身影。

        女子全身淋得落汤鸡一般,发髻弯塌,然而她的背立得直直的,透出几分倔强之色。

        又是一道惊电,瞬间出现的场景瞬间消失不见,楚宜按住太阳穴,身形踉跄着,菏泽数步并作上前扶住她。

        “主子,你又头疼了吗?我去唤太医来。”菏泽急道。

        楚宜敛了神思,木板地上裙裾缠绕,不难知道刚才众人皆惊,此时全都看住楚宜。楚宜看了看菏泽,扯住她的手道:“不妨事的,别劳师动众的了。准备去祖母那儿请安吧。”

        菏泽还想再劝,只是看楚宜不为所动的样子,知道她心意已定,便低低道:“是,主子。”

        楚宜扶着门框,抬目可见庭院里琼树枝叶影动,只一瞬,便跨步出外。

        荷泽、木芙、合莳、暮叶四位大丫环并排跟着楚宜身后,待至出内碧院,合莳和暮叶驻步,行礼恭送。

        楚宜慢慢看着这一路上的景致,仍觉惊叹。楚府处处生景,仔仔细细观察才能察觉这些玄妙。听说楚家建府的时候,早不知该追溯到何时,一路上楚宜一言不发,但心里早已复杂难言。

        走到太央湖,湖畔近桥处放了一圈花盆,并不见群芳吐蕊,只见枝芽含苞待放,若只是些花草倒也罢了,可楚宜看得清楚,早有个香案摆在一侧。

        楚宜一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出来,终于难以按捺好奇,她故意看住花盆,一边停步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菏泽顺着楚宜的视线看去,景色上好的太央湖此刻微风习习,正是秀丽如画,等看见了太央湖一周摆着的花盆,她心下顿时了然,于是道:“回主子,是牡丹。”

        楚宜道:“只是没有开得盛。”

        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没有开得盛,怎么会摆在这里。

        荷泽显然听得分明,道:“老夫人一月前去卧山寺拜佛给姑娘请平安符,此番是为还愿,特意叫人收了珍品天台牡丹幼株摆在太央湖。太央湖源自南湖,是皇家水引来,天生宝地,以此还愿,神明定明老夫人心。”

        楚宜心中一动,突然双手合十道:“祖母心诚至灵,神明可鉴。”

        荷泽搀着楚宜转身:“自是如此,主子这不是好好的了,那边泥匠正在上工,主子绕道这边吧。”

        太央湖一派热闹景象,看起来很是气派,楚宜看定最后一眼,接着问道:“太央湖源自南湖,南湖又在哪?”

        “主子,南湖分大南湖和小南湖。大南湖在宫中,就是奴婢刚说的天家水;小南湖则出了护城河,是在城郊的外湖,长水悠悠,也有渔户人家,碧叶荷花无边无际很是有几分情致。”菏泽不紧不慢,说的很从容。

        她又继续道:“府中太央湖直连大南湖,可谓与宫中之湖同生,自然可说也是天家水;主子若是想见小南湖,七月里上京的贵女们,多有消暑宴会设在小南湖,您要有兴致,到时不妨去小南湖游玩游玩。”

        楚宜不知为何,隐约对南湖竟有几分印象,便笑道:“那就到时去瞧瞧。”

        菏泽道:“那主子得赏光带我去,就是到时候别说菏泽今日说大话。”

        楚宜心想原来的楚宜未必没有带她去,不若然她上知宫廷、下知远乡怕是说不通,自然也没有什么说大话,不过是想她如今失忆罢了。都说原楚宜是个跳脱的性子,可是她却没有引起别人的猜疑,心中一时有点拿不准。

        刚生出的几分兴致一时消散,抬目看见不远处人影绰约,待其转过花丛,楚宜偏头,刚好避了对方看过来的视线,她向菏泽耳语道:“这是谁?”

        菏泽轻声却快速地:“是八姑娘,楚容。”

        就是这时,楚宜回转头迎着楚容的视线,笑意融融,四目相对——楚容颜色清丽,一身杏色百褶裙衬得玉容雪肤,再恰当不过,眼神平静乖巧得很,此刻正盈盈行礼道:“姐姐万福。”

        楚宜看见她,在按捺身体本性中的喧嚣,她抬手道:“来,妹妹过来。”

        楚容顿着,但终慢慢抬步,到了楚宜面前复又行礼,方细声慢语道:“姐姐大病一场,妹妹不敢打扰姐姐休息才没有去探望,请姐姐原谅了。今日一见,看见姐姐的气色大好,我也心安了,就是听太医说,姐姐现在还是不记得以前的事?”

        楚宜道:“劳你忧心,如今是不大记得事情,不过都忘记了,也不急着想起。”

        楚容笑道:“姐姐性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其实也没什么,时间一久,说不准就想起来了。”

        楚宜抬眉,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却又显得毫不在意:“哦,是吗?我是不知道我之前的性子了。对了,刚刚看见花园里种的牡丹开的正好,没来得摘几枝,今天是我病后第一次给祖母请安,妹妹替我走一趟不妨事吧?”

        楚容一怔,只见楚宜仍是淡淡笑着,楚宜既嫡且长,她无从拒绝,只能道:“好的,姐姐。”

        楚宜好像突然失了兴致,显得懒于敷衍,甚至没有微笑别过,一行人就这么擦身而过。空气中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闻香识人,大齐的贵女们无不如是。

        楚容意味不明地:“姐姐如今身体好多了,月祺,我们且去摘枝牡丹。”

        楚宜的脚步并未因为走近磬松园而放慢。

        楚府内一路行来看不厌的是山水匠心,处处显得闲适随意,却又规整得难以挑剔,终于到了磬松园中,一众婢女行礼,楚宜踏步而过。

        那个得阖府上下爱重的楚七姑娘病好了。

        那个行事张扬肆笑玩乐爱慕五殿下的楚七姑娘醒过来了。

        那个胆敢捅破天一问高下又摸老虎胡须而毫发无损且得隆宠的楚七姑娘回来了。

        可是她失忆了。

        楚宜看着裙摆笑了笑,只听到一声声行礼声来。

        “七姑娘好。”

        “七姑娘万福。”

        “七姑娘大安。”

        门帘由侯立的丫鬟打起,有忽然现身的上柔笑意盈盈行礼福身。

        楚宜抬头,日头初升悬挂,阳光打亮一身,映得她半边脸孔隐在金光之中,只觉出脸庞上淡淡的笑意。

        她失忆了。

        可是那不重要。

        她本来就是异域灵魂的楚宜。

        长长的青石板上有马蹄声哒哒,修剪合宜的枝木整齐大气,青墙黑瓦,氤氲着世家的绵绵底蕴深藏不露。

        亭灯终于在天亮的此刻全数燃灭,空气中泛着淡淡脂木香,全伍有看着自己看惯的景象还是觉得奢靡。他拉着马车,一路驶向府门,他要和父亲一起在南城门汇合,出门那刻他忍不住再看一眼府内重重叠叠的亭台楼榭,觉得一辈子要是能在这样的院子里住一夜,活得也值了。

        马蹄声哒哒,他在心里唱起现下上京城曲楼戏台上最时兴的一句,是:念奴去也,仇煞,仇煞,这乱世繁华光景都,一场大梦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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