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方宝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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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宝楼。
五楼的方宝楼,景色一如既往地好。
城内夜市游人交织,点点明灯招摇在屋檐一角,喧闹的蒸腾人声消声在楼内,却不妨那份热闹暖意扑面而来,绵延的明亮点染这幅夜间画卷如此生动而美丽,楚宜觉得迎着微风,浅酌的酒带来了几分醉意。
先前两个在樗蒲盘上高下一时难分,显然彼此都是个中高手,楚宜开始还有些生疏,渐渐地熟悉的手感回来了,百里臻才初初露出沉吟的模样。他眉眼舒展,不见得多么烦恼,仿佛心沉于怀,明明在说这些把戏对他算不得什么,却又显得很是认真。
说到底百里臻不过大楚宜三岁,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再恣意纵然也还是带着青年的青涩,他一直伴在楚宜的身侧,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他想着他见证的那些岁月不应该只由他一个人保存。
百里臻想起楚宜好多年前爬在树上,望见他,像发现好玩的东西般,就笑容明媚地跳下来,他可以选择不去接她,但是他就是接住了她,看着她满他一怀在咯咯笑着。
怎么接住她的早记不得了,奶娘大哭惊呼跪地喊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时光流转,几个月前床榻上的楚宜,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这不是也不该是那喜怒嗔笑的楚宜。
然而现在楚宜又坐在他的面前了,她笑着说,该你了。
百里臻心里略过这些微细,看了一眼楚宜,她仍在思考下一步,睫毛一动不动,便无言语默默地添上酒。
等百里臻下的时候,楚宜一边等着一边说着别人家的传闻。
“哎嘿,你知道丰州太守曾讨了个小妾么?”
“嗯,你怎么知道?”百里臻仍在思考。
“你就这么小看你的垂髫之交?”
“何以见得?八卦……对你可算不得什么。”
“楚七何许人也?你看,小子乃九皇子殿下忠实的狗腿子。嗯,是的。这潘老头不甚地道,啧啧,老来风流娶个白娘子,都说是人间绝色容颜大盛,说实话是我也想见见的角儿,还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丰州议论纷纷一段时间,终于也算是冷却下去了。不过,我偶然间听说一则秘闻。”
“秘闻?说说看。”
“有兴趣了?那你听我说。白娘子有一天暴毙而亡,潘府对外说是得了恶疾害了大病,丰州人感慨红颜薄命,叹息了一段时间,谁知道大家还没有叹息完,这位白娘子又现身出来了,还上到潘府去,把潘府一家人吓得不行。潘家人都说白娘子是去了的人,如今再到潘府是绝无可能的,可偏偏的确就是有一个和白娘子一样的人出现在潘府,大家都说是白娘子自觉冤屈前来索命,说到这里,你怎么看?”
“白娘子装神弄鬼罢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同寻常都可以用鬼神来说,可往往也只是人自己故弄玄虚而已。”
看着百里臻的脸,楚宜徒然一笑,果然还是年轻,心中还看不上那些怪力乱神,她有点欣赏眼前人的直率和敏锐了,不过故事自然是故事。
楚宜道:“白娘子当真死了。前来的是她的妹妹小白娘子,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却运道殊异至此,也是世间奇事,小白娘子是南疆的苗女,顶顶的苗女,大使师浮萝。虽听她名字曼妙不可言,但其手腕功力估计可不怎么曼妙。不久以后丰州大水且引发时疫,潘老头因救灾不力失职被革职归田,一家老小回乡途中感疾而亡,独留了一个女儿存活到现在,名为潘湘。”
楚宜看住百里臻,蓦然一笑:“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过,叫做:月霓裳。”
百里臻一怔。
月霓裳的艳名正大炙,不过传闻说是夏国人,近来到了上京城,掀起一阵热闹喧哗,众人正有一股兴致看看这位名妓,百里臻毫无疑问也收到过邀约,此时他的神情便反应了一切。楚宜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道:“你看,好看么?”
“我没有去过。”百里臻回道。
楚宜笑容不可捉摸,道:“那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
“你……好吧。”
想来楚宜以前这样的事大约没有少做,百里臻下意识想拒绝的话生生变成了答应,百里臻生硬地转移话道:“然后?”
楚宜:“没有然后了啊。白娘子早已不在人间,浮萝大使师也垂垂老矣,故事说到这里不就该完了么?左右只剩了一个孤女,就算能翻出什么水花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倒有几分好奇想去看看她。”
话说到这里,百里臻已然输了。
“你还是老样子,每次都说话分我心神。”
“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分心神,你还好意思怪我?”楚宜笑吟吟地,歪着头向他举杯。
百里臻一副你又这样我不与你一争高下的表情,心里却渐渐漂浮着。月霓裳的故事,在上京城里还只停留在夏国孤女,一到上京就成名妓且扬名远方的版本,他知道月霓裳本是潘家人,也知道白娘子冤死后来上门再现的奇事,可他不知道南疆浮萝是小白娘子,大名赫赫的浮萝还有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胞姐。
楚宜信口而言的神情显然没有把这些事当做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也许于她知道这些枝微末节的事是再正常不过了。她的笑容有一点小得意,可以看出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让他分散注意力,她知道为了一个游戏的必赢说这些秘闻是多么奢侈么?
江楚家,大齐四大家之一。
楚家没有当权陈家得势,陈家权势滔滔气焰嚣张,近些年越来越放肆,拥着太子自以为是必定承着几朝勋荣;像临鄄王家和绥淮宋家表面没有站队,承着遗训守着尊荣保持中立,这是皇家既不疏离也不亲昵的两家,可背后不知道又有多少动作需要不时敲打敲打;独有这个楚家,一脉单传,没有足够的庶枝的确难以掌权来维持权势,看起来算入四大家有些提份子,有些特立独行又有着遗风矜贵的样子,细细看了才能明白这浅浅表面藏着的底蕴,尤其是有了一个天生凤命的女儿,大家虽不明言,但也是深信不疑的,楚家的未来不知尊崇几何。
百里臻有些讨厌这份尊崇。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他就是不喜欢。不喜欢那个笑容天真的女孩变成以后微笑从容的模样,不喜欢那个自信泼皮的楚七变成以后身披朝服的命妇,不喜欢她从悠然自在谈笑风生,变成微微低了头敛目叩头跪拜道福的模样。
夜风许许,吹散了声音,他仿佛从缥缈的虚空中听到一句话。
“百里臻,我记起来了。”
百里臻抬头道:“记起什么?”
楚宜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欢喜他。”
百里臻没料到她真的想起来了。当时上京城里流言纷纷,说百里律每次踏足楚府都是为了见楚宜,他说要替她向母亲请命,但愿让皇后娘娘给她赐婚,谁知道也是在这个地方,同今夜一样的月色里,他向她说起,却得到那样的回答——更有谁知五哥百里律后来竟被遣去尧州守陵。百里臻心里沉默着顿着却不能不开口,一脸好奇的样子挑眉道:“哦,那你怎么说的?”
楚宜:“自然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
百里臻轻哼一声:“我看你当初说了那话,后来还不是舍身替五哥求情。”
“是啊,谁知道呢,可惜现在我一切都记不得了。”楚宜此时虽然面容冷静,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她并没有想起什么,试探般的话如今得到验证,其实还是惊大于喜。她一直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过那个叫做百里律的人,除了百里臻,只有百里臻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说她是欢喜百里律的,说她为他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说她痴心一片犹然不悔——可是她真的就是欢喜于他吗?
她不信。
她记得那个发髻弯塌而背影倔强挺立的女子,她可以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不畏时势敢担杀头之罪为百里律请命,如此坚毅之人,所作所为从哪里看都可以说得上是有情有义,为什么临了百里律却弃之如敝屐,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么远去上京直到尧州守陵?
只要她不是个疯子,那么她的不惜一切就是有理由的。
只要他不是个疯子,那么他的无情至此就是有理由的。
明明一切都该是有理由的,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陌瑾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会也不可能讲给她的。明明连他名字都没有的故事,她偏偏要在心底一笔一划地刻画他的名字,以为自己可以写出一个不同方式的开始,能够写下心想事成的结局。
为什么她那么在意陌瑾为何而来?她就是在意陌瑾是不是因为姐姐而来。
楚宜一杯杯地喝着酒,觉得自己还不如之前那个楚宜,她做不到如心而动,更做不到直言不讳无所可失。她在心里劝诫自己,去追溯所有的细微末节,用一件件事例来证明自己的异想天开,最后终于成功了,可她并没有变得开心,反而更失落。
“楚宜。”
“楚宜?”
百里臻说着的一句句话都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一声声,渐渐远了,她已然醉了。微风来过,楚宜的脸上酡红色,她坐在桌椅上,蹙着眉,半响后俯首于双臂之中。
百里臻推推楚宜,楚宜没有动,反倒有少许发丝铺散下来,他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替她别在耳后,却突然一怔,手中的黑发柔软顺滑,浮着他习惯的眼前的贵族少女特有的香味。
这一切都是鲜活在眼熟悉于心的,他只是怔住了。
百里臻和楚宜是从小的玩伴,此时此刻他惊觉眼前的女孩子是很漂亮的——虽然他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是他知道她的脸蛋在阳光下可以看见软软的绒毛,却又是那么细腻白皙,笑起来纯真娇俏。她有时会软言软玉地撒娇使唤他,让他做一些他不乐意的事,他仿佛还记得菱角红唇骄矜动口的模样,还有那灿烂明亮的眸子,骄若星辰,一瞬间百里臻闪过心火,闪瞬即逝。
此时月色重重笼罩楚宜的身影,方宝楼上可以看见绵延的灯火点点,有些熄灭了,有些却更加明亮,夜市的喧哗渐渐低蒙起来,百里臻坐在楚宜的对面,看着望而无尽的夜色,心里变得暖和,潮汐翻涌。
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看见月,看见星,看见檐角,看见灯火摇曳,看见眼前的人的发丝缠绕绑着的浅紫绸带;他听见虫鸣,风铃,还未散场的热闹人声驳杂,还有自己的心脏一跳一跳砰砰作响。
百里臻不知怎么很想留住这一刻。
天地俱静,却又有微妙的声音盘踞缠绕,他站起来,沉默地看着眼前人,突然抱起楚宜飞身跳入黑暗之中,碧澹园明亮的灯芯大抵也爆了几个灯花,就像幼年受罚一笔一划抄写时灯火照映的那张沉静的脸,她说:“你看,灯花又爆了,我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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