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听风潇竹

宣台般若山，听风寺。

        楚娴这几月已习惯日日早起摘菜洗蔬，楚容第一次对这个姐姐正视起来，要是楚娴当真能事事如此敏静，倘或以后出嫁，谁知道未来何等模样。楚氏女独这四个，个个精贵，她俩纵使不受楚府重视，但在外面楚府仍是她们的底气。

        世事安稳很好，只是楚容志不在此。

        在楚府时，楚娴虽唯唯诺诺，却也不时要和楚宜一争高下，偶尔给楚华找点不痛快，但是她没有取代楚华的心，她有自知，她是楚府庶女。

        但她楚容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无人可知她心，她有自信她不输于楚华，只要她们站在同一位置。

        当然不是当今圣上，即将作古成空的权势，楚容要的不是几年，她日日锥心刺骨面容淡然平静，她要的是几十年长盛不绝的隆宠，如果楚华当真是天生凤命，她没有什么好急的，只须缓缓待之。

        “楚容，可去博页堂？”

        “谁授课？”楚容收了神思，反问。

        “妙容夫人。”楚娴回道。

        “等等我，我排好绣线。”楚容道。

        “这半年只见妙容夫人三次，可巧这月便来了两次？”楚娴有些好奇地。

        “谁知。”

        “还是徐舟先生授课有意思。”楚娴叹道。

        “徐舟先生之前差点诛连在尾鱼江案，他老人家如今休养生息，绝不会出来的了，姐姐你莫念念不忘。”楚容摇摇头。

        “说起来还是楚宜，不知她怎样。”

        “怎么，往事尽不挂怀的了？”楚容已经理好丝线，起身向外去。

        “其实她从未低视我们的。”楚娴默然道。

        “走罢。”楚容轻唤。

        博页堂。

        楚娴楚容已换了装束，两个人男子打扮，特意坐在后排，不久妙容夫人就走了进来，她年纪已长，但保养得宜，气质尤雅，济济一堂，人人尊敬，可见其人不一般。

        妙容夫人扫视一圈，见着楚容了，浮出些笑意，随即敛目状若寻常之色，认真讲授今日之课。

        楚容与妙容夫人交好。

        那日妙容夫人遗落书籍，独有楚容敢拾上送去，妙容夫人当时眼风冷冷一扫，问她作何，楚容只恭敬递上书本，随即离去。

        第二日妙容夫人差人来唤她前去。

        莲华居摆设贵重不输楚府与荧院。

        两人闲闲相谈，本来妙容夫人只想与她一本书籍作为回礼，谁知聊着就生了兴致，实在是楚容心灵敏巧，学识广博不似同龄人，两人颇有些忘年交的意味，妙容夫人对她说：“你像我年轻的时候。”

        楚容笑着摇摇头，舌尖觉出滋味微苦，她怎么能比妙容夫人，要知道妙容夫人在少年即中女官，随后执掌江州女学，更名满天下，因此只道：“楚容不及夫人一分。”

        “你想不想做这个夫人？”妙容夫人问道。

        楚容微微睁大了眼，这个夫人并非男子的夫人，而是妙容夫人向圣上请得的称号，实则是大人之职。她们都是聪明人，妙容夫人的意思是收她为徒弟，以后继承她所学，不出十年，她必然也是一位大人。

        她会是吗？

        楚容没有回答妙容夫人。

        下课回听风寺有一柱香时长的路，若是赶小路便只要半柱香，楚娴与楚容并行转入小路，两人谈着未做完的绣活，以前常常是主仆四人共行，一个月前敷珑与月祺主动要求在院中绣绣活，免得她俩晚上熬太久伤眼睛，两人心里听了一时不是滋味，却知道是这个理。

        “那幅青莲坐台，后日就得交了。”楚娴道。

        “你绣好了？”楚容问道。

        “不是给你绣了？”楚娴有些惊讶。

        “明明你后来又拿走，说要自己来绣的。”楚容也惊疑起来，两姊妹一时间就停下了。

        “两位兄台，弱水寺怎么走啊？”

        姐妹两人停止争执，望向来人，说话的人戴个童巾，旁边一人络腮胡满脸，又有一人瘦弱书生模样，三人正直直盯住她们。

        楚容一捏楚娴手掌，低头粗声道：“我们是第一次来，不清楚路的，你们问错人了。”两人转头疾走，想要走回般若寺大路，那三人见形势不对，也懒得再装，想要扣下她们。

        “兄台好生无礼，我们哥三个，今天就要给你们讲讲道理。”

        楚娴被那络腮胡男子拉住，她急得想要踢他，却实在没奈何，楚容连忙过来掰开那人的手，吵吵嚷嚷间，突然有声音传来：“放开。”

        几人看向声音来处，楚娴当即就要落下泪来，那人分明是贺淮，后面追及而来的正是贺唯和顾长幸。见此形状，那三人惶惶逃开，贺唯一人追上前去，不见踪影了。

        楚娴红的眼忍住了，别转头来一抚，整整衣袖道：“大恩难报。”

        贺淮不在意地：“再见是缘，小事不足挂齿，以后还是与多人同行为好。”

        楚容道：“多谢贺公子忠告，我们这就回去了。”

        顾长幸挑眉：“送你们一程。”

        楚娴道：“不必，此处已离得不远。”

        贺淮道：“姑娘也正是在此处遇见歹人的。”

        楚容轻轻道：“我们姐妹现在听风寺长住，本是为祖母祈福，要是公子执意送我们回去，会有人闲说是非的。”

        楚容说得委婉，但是大家都听得懂长住祈福是怎么一回事，贺淮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伤了人家姑娘的面子，也不知为何她们姊妹二人被楚家大姑娘安排至此？想起上次送回楚娴时她即刻跪下而楚大姑娘一脸冰冷的模样，贺淮心中竟有些愧疚，不知是不是这桩前事。

        顾长幸道：“你们先行，我们随后，正好我们要路过听风寺。”

        楚容心道这人霸道十分，微睨一眼，转身至楚娴身边不说话了，楚娴便上前道：“多谢。”

        不及半柱香的时间到了听风寺外，贺淮和顾长幸驻步，楚娴和楚容遥遥行礼，两人进了听风寺。

        “今日之事，好险。”楚娴后怕道。

        “姐姐，以后还是不要走这条小路了罢。”

        “不知道我俩是何时被盯上的？”楚娴皱眉。

        “恐怕早有预谋。”楚容眉目冷清。

        “多亏贺公子……”楚娴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楚容打断了，楚容截过话头道：“姐姐，今日什么也没发生，你不要在意了。”

        “我知道的。”楚娴自然知道厉害，于是道：“先找找那幅青莲坐台吧，你说贵人要得急，既然约定好了时日，自然不能延误的。”

        “你休息休息，我来。”楚容道。

        楚容找了好一通才翻出那幅青莲坐台，敷珑和月祺还在做这个月例份的垫子，楚容自己铺开细细上针。天欲暗未淡，远方青山隐约着，院子里弥漫铃兰花香，葡萄藤爬满枝头，绣架靠在一侧，楚容微微低了头，青莲坐台泛着青绿之色，应着云霞显出金光。楚容十指纤纤轻抚过，楚娴不知道，这是要给妙容夫人的，她第一次想，或者做一做什么夫人，也许会是不错的。

        潇竹馆。

        楚宜把捧来的药尽数推落，只说：“让陌瑾来，我要见他。”

        菏泽劝道：“陌世子他不想见您，我们去请人，都被挡了回来，您先把药喝了可好。”

        “他不来我不喝。”

        “主子！”

        楚宜只是闭眼，不再言语。

        菏泽退了下去，楚宜扯动了肩胛，仍隐隐作痛，但她的心里更苦涩，这两个月来她清醒的时候只见过陌瑾一次，陌瑾每每挑她喝了药昏睡的时候给她看病，明明天天相见，楚宜却有一个月没有见过他一面。

        她现在算是被软性禁足在陌瑾的潇竹馆。她已经好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她有好多的话要问陌瑾，可是他却不愿见她，她不明白，她一定要见到他问个清楚。

        大概是她不喝药之事传出去，傍晚时分，楚宜靠在背枕上，终于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近了。

        “陌世子万安。”楚宜故意生疏地。

        “客气。”陌瑾显然不遑多让。

        “我要回家。”只是一秒，楚宜就破功了。

        “不行。”陌瑾断然拒绝。

        “为什么？”

        “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

        “人。”

        “陌瑾！”楚宜气道。

        “不叫师傅，也不叫世子了？”陌瑾挑眉。

        “你就那么听我姐姐的话！”楚宜道。

        “我只听我自己的话。”陌瑾垂目。

        “我要回家，你让我回家。”楚宜只是重复。

        “你身体还没有好全。”

        “哪里不好？我已经可以自由动作了。”说着，楚宜手一挥，不过一瞬她额间便渗出汗来，脸色苍白只犹自忍耐。

        “你自己都不信。”陌瑾嘲讽地。

        “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楚宜问道。

        “你为什么替百里臻挡刀？”陌瑾反问道。

        楚宜听见这个问题一愣，默默地：“他是皇子，我不过是一介平民。”

        “破书。”

        楚宜一时无言，破书是当年在北菀园留下的典故，那时楚宜翻陌瑾为她准备的书，她恰拿着一本书，陌瑾见了便问她读的什么，楚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来，半响，陌瑾说：“我并不记得我有准备这本书。”

        楚宜道：“那是您记忆有差了。”

        陌瑾挑眉，自楚宜手里取来那本书，翻开一看，居然一片空白，原来是装订成书式的稿纸一沓，准备用来抄书的。见此，楚宜摸摸鼻头，转开脸说了句：“破书。”

        破书便成为说谎的代称。

        “师傅，还记得往日呵。”楚宜有些感慨地。

        “是你健忘。”陌瑾看住她。

        “不是。”楚宜有些闪躲地，不愿看他。

        “那可还记得北菀园？”陌瑾道。

        “北菀园点点滴滴都不曾忘。”楚宜道。

        “是吗？可这最后一课，你却好像并不记在心上。”陌瑾道。

        “我记得。”楚宜道。

        “记得舍身忘我？”陌瑾终于忍不住了。

        “你只会讽刺我。”楚宜低头道。

        “楚宜，是不是所有人，都比你自己重要？”陌瑾眼里居然有一丝痛意，他又继续说：“两年前你为百里律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我从钟侺之处接过你，你可知你差一点……一年半前，八宝井街上沈少龄闹市一箭，独你直直挺上前，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争执蠢材一词，我再次来到楚府替你医治，教书与你，我走之前问你何谓自保，一年过后，你在尾鱼江替百里臻挡住这一刀，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卷吗？”

        “师傅。”楚宜唤道。

        “不要叫我师傅，我不是你师傅，我什么也没有教会你，你甚至都不认识我。”陌瑾闭了眼，复又睁开，好像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一般：“楚宜，为什么？”

        “我已知道尾鱼江事件始末，但……我是为了大局。”楚宜自我辩解道。

        “尾鱼江案牵涉之多，为当朝所未有，穆向隐被处死，诛连庾城官员十余人，当时举行的归兮会也曝光开来，徐舟先生因寻穆向隐半路去了那场接风宴，差点冤死狱中，这么多人牵连而死，他百里臻当真不知有伏，却领着亲卫百人，而你楚宜何德何能替他百里臻挡这一刀，救他于生死关头？”陌瑾一句一句，将最不堪的真相给撕开。

        “你不要说了。”楚宜红了眼。

        “但是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救他。”

        “是。”楚宜不肯低头地。

        “楚宜，如果是我呢？”

        楚宜猛地抬头，陌瑾不偏不倚地看着她，两个人对视，楚宜的心怦怦地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听见自己在说：“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我只听我自己的话的。”

        “所以。”

        “是我不想。”

        楚宜即刻转头，眼泪哗地下来，她终于听到她想听见的话了，她想起两人共上摇山之时他沉静无动的模样，心里酸而疼，如今终于疼却甜着了。

        “你怎么会不想。”

        “我为什么要想？”

        “我只是闲人一个，性情顽劣，不知天高地厚，不小心还会带来杀身之祸，你不怕？”

        “不怕。”

        “呵。”楚宜低笑。

        “我是陌瑾，陌王的陌，我是皇帝日夜难眠的心头刺，处处无法安脚的流浪命，我自己都怕，楚宜，你怎么不怕我呢？”

        “我不怕死。”

        “楚宜……如果是我呢？”

        “我替他一刀，就像是刺的若是大哥哥，我也会替身而上的。”

        “你可真是大爱。”

        “我会，”她突然的斩钉截铁，接着抬起眼，她半边脸掉下一颗眼泪，滚烫而迅速地滑落，以再不能回去的轨迹佐证这坚定：“但不是像大哥哥这样的。”

        陌瑾一窒，微垂了眉目。

        “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一事，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

        “我知道。”

        “你知道？”

        “终于知道。”

        “那你说，是谁请你来教我书。”

        “你家祖母，祖母说，宜儿是个顽劣的，你性子清冷，给她治一治。”

        “你倒会答应。”

        “因为我想。”陌瑾说完，极缓慢地又补了一句：“我求之不得。”

        楚宜哽咽着：“拿药来，眼泪太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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