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九转回肠

楚宜并没有比楚府外人早知道。

        或者这句话换过来说，她的确不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楚府人，而她第一时间去找楚华时，楚华正在祠堂里静思。

        跪坐在祠堂里的楚华，膝盖微微发凉，她生来娇贵，像这样跪着在她记忆里还是第一回，未免有些疼了，背脊却还是挺立如一，其实祠堂里只有她一人，楚老夫人好像算准她的骄傲不会允许自己违背自守。楚华心里忽地慢下来，她很少有这样放空自己的时间，哪怕在每一个晚上，连梦里都会是明天要安排的事情，她知道祖母不会当众责斥她，她可是楚家的骄傲，可是她现在还是跪在这里。

        她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完全变成了无意志的自己？

        从小就是最中心最注目的存在，她早习惯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事实上，也不会有谁比她做得更好，她回忆这些年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凡可说称心如意不虚，她自有办法做到她做成的事，无论手段，甚至于谁见了楚家大姑娘不称一句好？她跟母亲宁敏眉是截然不同的人，假如再给她一些时日，她完全有办法让苾姨娘变成一个装饰品，可惜最终却成了母亲心头的针头刺，以至于母亲决意入佛堂。这么不管不顾的母亲，说是前尘往事造成的，她能谅解，说有无怨气么，倒也是有一点的，所以她这样疼爱楚宜，那样乖巧又有生气的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她宁以自己的无意志成全她的有意志。

        王檀问她可以不可以的时候，她其实也在想，王檀说过很多次，她想过很多次，直到今日，她觉得有点累了。

        门慢慢推开了，咿呀的调子并不很长，光微微斜进来，脚步缓重，楚华垂下眼睑，楚老夫人走向祠堂左侧，脚步虽慢，却不迟疑的坐下了，她长长地叹气，道：“你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

        “我觉得他很好。”楚华的话很官方。

        “王家好吗？”楚老夫人问道。

        “好。”楚华肯定道。

        “那皇家能同意吗？”楚老夫人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楚华直言。

        “那几年祖母是见到的，你说说，现在这是为什么呢？”楚老夫人的话里有深意。

        “祖母。”楚华猛然抬头。

        “你以为祖母老了，什么都不知道吗？”楚老夫人叹道。

        “祖母。”楚华快要忍不住泪。

        “是没办法了，还是真的对王家上心了？”楚老夫人问道。

        “王家很好，他也很好，我就觉得很好了。”楚华轻声道。

        楚老夫人闻言沉默，终于走过来抚住楚华的头，她慢慢道：“清欢，你要想清楚了。”

        楚华握住肩边的手轻轻点头。

        玉乾宫。

        百里毓凤摔向禀告事况宫女的茶盏，已经被收拾好了，殿内人人噤声，宫人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百里毓凤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事会真的发生。王檀他怎么敢，他怎么真的敢！楚华居然也真的应了！她一直觉得，楚华不管最终配哪个皇子，终究与王檀没有一丝关系的！这也是她暂且能一直容着楚华的原因，即便是她，也是略有一点顾忌那个命语的，而现在王檀居然——不对，王家现在要怎么办？

        百里毓凤又气又笑，眼泪横流，王檀对她无情至斯，却愿意为楚华不顾家族安危、自身性命，她怎么会执着这样的人，多么可笑呵。百里毓凤擦掉泪水，可是愈擦愈有更多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豆大般洇湿衣裙，她终于埋头而哭，她好恨她真的好恨！

        她堂堂一介嘉凤公主，从小到大所要无有不应无有不得，十二岁那年遇见王檀，方渐渐明了不可得的滋味。她心气高在，她向王檀明白自己的心意，却几乎不用强权要挟他，她想要王檀终有一天自己向她走过来。

        告诉她，他中意她。

        为她添妆画眉，为她系衣掸雪，为她吹一曲凤求凰，所有的一切都该是他也只能是他——百里毓凤攥住指间，自遇见他后的画面翻涌而过，居然落在那日宴会后王檀一步一步走来，他没有不高兴的表情，也没有高兴的表情，他就是那样淡漠地看着她。

        “王檀。”百里毓凤重复这个她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臣在。”王檀很恭敬。

        “不讶异吗？”百里毓凤笑意肆然。

        “讶异。”可王檀的语气听不出。

        “这几个月操劳宿州盐粮之事，你消瘦了。”百里毓凤看着这个阔别几月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道。

        “公主千金贵体，毋需挂记这些小事。”王檀面容无动。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毓凤。”百里毓凤走下来。

        “臣惶恐。”

        “你惶恐，那这样，你会不会更惶恐？”百里毓凤逼近他，两人呼吸咫尺之间，她目不转睛的看住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惊慌。

        王檀却只是慢慢偏头，道：“臣惶恐，臣告退。”

        她没有拦他，哪怕知道现在见他一面难之又难。

        她只是还没有治好自己的心跳。

        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召来王檀，却不知道王檀避她如避虎狼，她稍稍用一用楚华，便引得他上钩赴宴，虽不甘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有效非常。她宁愿把他骗来，也不用公主的名义召他，他大概都要忘记了，自己可是娇纵宠惯的嘉凤公主了吧？

        她为他克制自己的权力气息，而他仗着她为他所顾及，反倒渐渐脱离她的轨道。

        泪水已经尽了。

        百里毓凤抬头看向镜子中的人，眼睛微肿，却徒添楚楚可怜之色，她本属貌丽张扬，这番倒省去脂粉铺张，百里毓凤抚住自己的脸，这张脸还要多谢阿娘，听说当年阿娘是陈氏里容貌最出挑的女子之一，这才陪侍在大陈氏左右。她大陈氏陈容势盛又怎样，生的个女儿百里茉莱跟她一个性子，不堪大用早早嫁了。

        阿娘说，命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她回，她堂堂一国公主，怕什么天，命自然自己做主。从阿娘说她还不懂，到现在每每骂她不思进取耽于一人，眨眼数年，百里毓凤微微笑起来，阿娘，您的话我终于明白一二了。

        王府。

        琴方仔细把茶水过了又过，终于摸着温度满意了，端着茶案进来亲自递茶给王老夫人，瞧着王大夫人郑氏和王二夫人徐氏，示意墨棋递上，最后一个回旋立在王老夫人身后，欠两步隐在帘子边。

        郑氏的脸已然哭过了，粉也盖不住的浮肿，还有些青色，没来的叫人心下一紧；徐氏眉眼显然也有焦急之色，但倒也还是镇定——王檀只是她的侄儿。

        “母亲，现在上京都传遍了，可怎么得了。”郑氏道。

        “檀儿现在何处？”王老夫人问道。

        “在祠堂跪着呢。”郑氏应道。

        “你就这么罚他，他可听你的？”王老夫人心下不满，便有些皱眉。

        “母亲，我没有办法了呀！他现在……迷了心智，这样下去，咱们王家可怎么办！”郑氏气道。

        “这些年，檀儿的心意，其实你是很明白的。至于这件事，你也不要太忧心了，是他跟我求了与添钗去。”王老夫人抛出惊雷。

        郑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手里攥着的手帕揉成一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里刚刚听见的话，什么叫做她明白檀儿的心意，什么叫做这件事提起过！她是檀儿的母亲，他的好儿子，居然连知会她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跟王老夫人商量了这回事，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居然才知道——那么，传闻中的与添钗竟然是真的？

        郑氏长久地沉默，她说不出一句话，之前的震惊，现在已经变成愤怒。

        “那与添钗是真的了？”徐氏适时出声。

        “上京城的人，难道还认不出与添钗。”王老夫人的话有股豪气。

        郑氏简直觉得可笑，她断然出声：“我不同意。”强调决心似的，又重复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王老夫人瞧瞧自己这个媳妇，没有说话，郑氏连忙道：“母亲，这样不行的呀，她可是凤命，咱们家怎么能牵涉其中，无论如何也只能由圣上裁定，咱们家这么冒冒然做了以后可怎么办！”

        道理大家都懂。

        徐氏道：“还有个要紧的问题啊，楚大姑娘，怎么会答应的呢？”

        王老夫人应和地点点头：“问题就出在这儿，她怎么现在答应了呢。”

        王檀的心思，上京城大多听闻一些，但终究不如王家人自己亲眼所见来得明白，王檀对楚华从来都是非常认真的，容不得任何含糊其辞的，他要她做王家长房他王檀明媒正娶的妻子。与此同时，楚华对他的拒绝持续多年，以至于郑氏对她的感觉复杂，说不清爱恨的情绪，令她在这些年对楚华的了解不断加深，她不得不承认楚华会是一位极其出色的长房中馈，但王家到底无论如何消受不起。

        如果没有那样的命格，即便要她后半生面对这样强势的媳妇，她也不是不能做到，甚至会满心满意帮檀儿张罗这件事，早多少年就把这个媳妇娶回家，不定现在连孙儿都有了，但是，但是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是不行，不能，不可以。

        幸好楚华对王檀的拒绝态度，连郑氏自己都一度放下心来，她暗中物色意中的媳妇，心想王檀只是一时情动，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会消散的，结果这些年全然不见半分消散的影子，反倒愈陷愈深。

        最叫她为难的是，这个儿子不争气倒还罢了，自己强力一手安排婚事，叫他恨也就恨了，可是王檀偏偏又是个极为出色的儿子，处理朝政一应事务无不圆满，圣上面前都说得上话，清誉远播天下，他自己更是个主意正的，塞在他院子里的婢女没有一个留下的，她根本做不了她这个儿子的主。

        郑氏戚戚哭道：“谁知她却会转了性。”

        “你不要哭了。”王老夫人不耐烦地抬抬手，郑氏忙收了声，只是眼泪汪汪，等着王老夫人拿主意。

        “她这样的举动，自然有她的思量，要是真的能成，不说檀儿，其实我也是愿意的，只是，这样到底能不能成？现在上京城不过听了个风信，我们家和楚家到底没有通过气，她未必在试探什么不是，看这桩婚到底能不能成。”王老夫人十分敏锐。

        “母亲，不能成呀！”郑氏出声。

        王老夫人已经懒得当众顾及这个媳妇的面子，心想自己怎么会替弘儿娶了这么个媳妇，主见不足，柔弱有余，平日里没看出怎么如此愚钝，便道：“你说话能算数吗？儿子有什么想法不如你的意，你就要他跪祠堂，你就是这么教儿子的？你要他去跪他就去了，他是到底服气了还是不得不服你这个娘说的孝道！”

        郑氏脸上青白一片。

        “与添钗，是我亲自拿给他的，既然戴到了楚大姑娘头上，说明她认可了这件事，你自己想一想，这些年了，如何她早不答应晚不答应，今天答应了？你想的那些事，楚大姑娘能不清楚？你这个做娘的，还不仔细去问清楚檀儿到底她怎么就答应了，还在一味阻止这门亲事，如果这门亲事真的能成，那能是你不同意的吗？连圣上都不说话，你还想翻出天不成？”王老夫人直斥道。

        郑氏一惊，后知后觉地感觉事情非同寻常。

        “母亲，嫂嫂也是忧心如焚，现在可还不知道圣上心意呢。”徐氏开口转圜道。

        “自然，不然咱们家早就欢欢喜喜办起喜事，满上京城都前来道贺而不是背后议论纷纷了。”王老夫人看向徐氏说道。

        “可如果真的能办下来，自然也就是圣上的心意了——母亲，您说楚大姑娘的试探，莫不是。”徐氏话只说一半。

        “她年纪也不小了，这么一日日耽搁下来，圣上到底什么主意，谁知道呢？再这么耽搁下去，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要是圣上根本没有这个心，全部都是大家一腔热情呢？”王老夫人看的很透。

        “可是。”徐氏犹疑道。

        “可是这么做，是在圣上耐心的边缘试探。”王老夫人道。

        “偏偏是我们家。”郑氏道。

        王老夫人终于看向郑氏，面无笑意地道：“这还不多谢我这个好媳妇。”

        郑氏听着她们的话才跟上这件事的思路，闻言哭也不是：“母亲，我真是以死谢罪都难为了。”

        “说起来，还有嘉凤公主，只怕皇后那里也难行。”徐氏道。

        “咱们家的事，与嘉凤公主何干？公主金枝玉叶，顾不上我们王家小门小户。”王老夫人说的很从容，百里毓凤的思思念念，其实早已一锤定音。

        娶一位公主不容易，拒绝一位公主却不算困难，哪怕那位公主是皇后嫡出，圣上最宠。王家绝不会允许嘉凤公主进门，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长房长孙尚驸马，比娶楚华进门还要不可以，这一点连郑氏都从来不作他想。

        “母亲，还有一件事，最近那个虚空大师正是风头无二呢。”徐氏沉吟着，还是说了出来。

        王老夫人不由得深叹一口气，“就是说啊，上京城里水这么深。不怕这事成了，怕只怕，如何到底不成，她楚大姑娘难免非议，咱们也难为人，檀儿，以后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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