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宓妃02

　　我屏住呼吸，错开他的目光假笑着。

　　却听他久久才道：

　　“快更衣吧……乏了。”

　　我吞了一口唾沫，又愣了一下，不甘不愿地“哦”了一声，帮他脱衣服。

　　“你放心好了，不会对你做什么。”曹丕忽然又开口，语气像是醉酒的，但又极为像是清醒的。

　　我没回应他，只是伺候他褪去衣衫，扶他到床榻边。

　　他闷哼一声躺下，神情很是放松，忽地睁眼侧立起来，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置，挑逗般笑道：“就打算这么干站着？”

　　我昵了曹丕一眼，示意让他收敛他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他才识趣儿地抱胸转到床头里面。

　　我一面脱着外衣，一面觉得还是放不下乔莹，总觉得心里不安。

　　我又问：“除了德衡你可有安排其他人一同去？”

　　曹丕默了片刻，我追问：“有没有啊？比如其他武将之类，可以暗中保护的侍卫？”

　　曹丕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双手依然抱胸，直视我道：

　　“你觉得，我若是安排了其他人，你会更放心？”

　　他忽地轻挑地笑了笑，周身带着酒气，眸子却无比清亮，道：“放心啦，父亲既然答应了放乔莹，应该不会反悔的，除非……”

　　“除非什么？！”

　　曹丕话到这里，卡了关卡，让我全然没了心思安寝。

　　曹丕上下打量了我，半晌不说话，盯得我全身感觉毛骨悚然的。

　　“除非什么啊？别卖关子！”

　　曹丕叹了口气，神色一转，嘴角苦笑了笑，突然半起身拉了我一把：

　　“没什么……乏了，快睡觉！”

　　我暗自“嗷”了一声，想着今天也是够折腾，早起不说，午休也没了，一把老骨头给摧残得不成样了，心里也是忍住一口气。

　　不甘不愿地缩在床榻上，与曹丕隔出一段距离。

　　窗外的风依然呼呼地吹，拍打在窗户上让人越发心神不宁。我闭目凝神强行让自己安眠，但刚有些睡意就听见淅沥的雨声哗哗哗地下，和着些府里的小碎步踏踏踏地响。

　　严嵩们有的忙了。

　　我想，怕是雨天把礼堂布置之类都给淋湿了，什么大红绸缎灶台香蜡怕都给淹没了吧。

　　这样想着，屋外的小碎步声沿着走廊越来越近，我忙睁眼转侧身去看曹丕。

　　他却依然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眉头少有地舒展，高挺的鼻梁下的嘴角自然闭合，那弧度却好似人工雕琢一般，双唇有着女子的精巧却不失男子气概。

　　他面上没有表情，双腿悠哉悠哉地搭着，想来是和着醉意熟睡了。

　　这时，小碎步忽然在门外停住，我立马起身，看外面的人影儿进退两难一般地踱来踱去。

　　“严公公，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那人身形和踱步姿势与严嵩无差，况乎，这个点儿敢来曹丕房里的，也只他和巧儿阿碧了。

　　“夫人啊，大公子睡下了吗？”严嵩有些着急地问我。

　　我嫌恶地瞥了瞥眼曹丕，漫不经心道：“睡下了。”

　　严嵩一听，在门外踱步得越发厉害了，听他碎碎念着，我不禁觉得奇怪。

　　莫不是……姐姐？！

　　我试探地问：“严公公，你是宫里老人了，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来通报？”

　　“夫人，三公子他……”

　　话音未落，突然“啪啪”两声，庭院里传来一声呐喊：“宓姐姐！宓姐姐！我是子健啊！你快出来啊！”

　　曹植？！

　　我立马穿好衣服打开门，严嵩半身湿漉漉地，就站在门口，若有似无地白眉紧蹙，有些无辜又无奈着急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地伸了脖子看看里屋。

　　里面有屏风遮挡，加之夜深，严嵩是看不真切的，我只是用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说话，他才惶惶地转身指了指院子里，压低声音询问道：

　　“宓夫人，这这这……哎……大公子可还安睡着？”

　　我点了点头，把门关上要出院子，却被严嵩拦住。

　　“夫人万冒不得这雨，若是有什么话可以劝告三公子的，奴才替宓夫人转达便好。”他低头恭敬道。

　　我撇撇嘴虚着眼问：“他这么回来丞相不知道吧？”

　　严嵩脸色很难看，于是我便作为难模样道：“那不结了，既然丞相不知道，大公子也没醒，甄宓我呢也会吩咐巧儿阿碧没看见，劝三公子回去的事就看你了严公公！”

　　“我……”

　　“哎？我这都让步到这份儿上，难不成严公公是真想让三公子在大公子新婚之夜闹出点什么事？”

　　“奴才不敢！”严嵩脸色大变，惶急着赶紧转身冒雨冲向庭院里。

　　院子里躺着两个混着稀泥的侍卫，曹植的左右腿被阿碧和巧儿抱着。

　　他的衣裳凌乱而带有泥渍，头发被雨打湿了贴在脸上，眼神坚定，依然不掩他身上那股子少年英气，但此刻更多的，是狼狈！

　　“三公子你快回去吧，事情已成定局，一会儿大公子醒来奴才怕是不好交代啊！”严嵩冲进雨里，跪下拦住曹植。

　　我便转身要回屋，曹植却还在身后嘶哑着声音叫我。

　　他凄凉高亢却沙哑了的声音问我：“宓姐姐你为什么不等子健！等子健凯旋而归，你就是平原侯王妃了！宓姐姐……”

　　我听到“平原侯王妃”时愣了一下，侧头瞥了眼院中七零八落的婚礼陈设，雨水肆虐地拍打，更显得这场婚姻的荒唐。

　　曹植与侍卫周旋打斗着，跑到我的视线里，他湿润的长发几乎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雨雾般轻薄的杀气。

　　狼狈，却更是多了一分不曾有的冷艳。

　　我还是回了屋。

　　屋外动静很大，隔着门窗我都能听见巧儿和阿碧也忙附和着大喊：“三公子，请三公子快些回去吧！”

　　“三公子！属下得罪了！”

　　话音刚落旋即又打斗起来，几个人影儿被甩出几米外，曹植在大雨中咆哮：“大哥！大哥你出来！你出来！”

　　曹植声嘶力竭地喊着，雨声纵然大，和着电闪雷鸣，也没完全掩盖住他那份狂热的嘶叫。

　　“大哥你不是要娶郭嬛的吗？你为什么要跟子健抢甄宓！”

　　“大哥你出来！”

　　我怕曹丕惊醒，赶紧蒙了纱巾点上一簇安神香。

　　窗外的雨下的很大，屋里还有点闷热，安静得诡异，我一边用手扇着香气，一面轻手轻脚秉着香地靠近床榻去。

　　隔的近些效果来得快。

　　曹丕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屋里微弱的光线打在他高挺的鼻梁，精巧的唇，仿佛有种冰柜里雕刻的艺术品一般，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那艺术品般精致的人儿，安神香刚一上榻，散发香气。

　　正当我秉香在曹丕上半身熏染了几圈，我的手突然间被一只大手扼住！

　　曹丕蓦地缓缓睁眼，面无表情，双眸一沉，漆黑如墨的瞳仁里映着复杂幽冷的光焰，隐隐散发着杀气，似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逼视着我却始终没有打破屋里那一丝诡异的宁静。

　　“你……醒了啊……”我眨眨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曹丕的眼里霎那间有火焰跳跃，却还是沉默不语，只是起身走向窗边。

　　“雨声大，开窗不易入眠。”我忙索然起身，绕过他挡在窗前。

　　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屋里特有的安眠香，迎面扑来，我竟有些头晕目眩了。

　　院子里突然又传来曹植撕心裂肺的呐喊，曹丕的眼眸不禁变得更加清冷漆黑。

　　“大哥！我是子健！你出来我有话说！大哥你不能跟宓姐姐成亲的！”

　　“大哥！”

　　“三公子你快些回去吧！”

　　……

　　我挡在窗前，曹丕定定地站在我面前，隔着窗户依稀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况。

　　曹植被两侍卫缠斗，三道人影儿在雨夜里疾驰纷飞，哗哗的雨声好似打着节拍，缠斗愈演愈烈。

　　地上两被放倒下的侍卫忙爬起来扣头，又再次缠斗，曹植被一个雨水迷眼，来不及躲防侍卫就被伤到了膝盖，单腿驻地。

　　两侍卫见曹植在原地没动了，神色惶急而欲言又止，也静静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拍打着全身……

　　我与曹丕四目交接，他蹙了蹙眉探究地凝视我片刻，带着淡淡的疑惑，黑眸中的怒气仿佛在雨声里渐渐散去，化成一丝冰冷的清醒的凉意，不动声色地转身又向床榻。

　　躺下，闭眼，侧身背对我。

　　避开他的窥探，我才长舒一口气，也回到床上去。但是目光不由得还是望向窗外，听着那哗哗的雨声，金属相接的声响与疼痛难耐的咆哮，我胸口突然有点阻塞气短，甚至有点动摇。

　　曹丕方才的眸子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我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暗涌的震颤。

　　我在想，难道他怀疑我了？

　　怀疑是我透露消息给曹植，引诱他来大闹洞房夜吗？

　　应该没有吧，不然……

　　按他的性子留得下我？

　　忽然窗外刺进一道闪电般的火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严嵩在窗外嘶声大喊：

　　“公子！公子你醒醒啊！”

　　“太医！宣太医！”

　　……

　　发生了什么？

　　我正要起身去看，却突然被人按住手。

　　曹丕蓦地瞥我一眼，又好似没有睡醒一般，又闭了眼凝神。

　　后半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即便窗外喧嚣，终还是迎来了新的一天。只是……

　　德衡那日并没有回来，而是半旬过后才返回了邺城。

　　曹丕没有提起过新婚当晚的事，曹植府邸的消息沉寂了几日，也才露面。

　　巧儿说，他是来贺喜的。

　　曹丕一点儿不惊讶，面色如常，眼中却阴晴不定，深沉地打量我许久，不动声色地牵了我去大厅。

　　我心里的情绪复杂交错着，不知到时会是何种尴尬境地，浑身有些难受。

　　但是穿过廊道和后院，曹丕拉着我很快便到了大厅。

　　阿碧刚奉了茶下去，错身过来紧跟在我身后。

　　曹植坐在红木桌旁，眉头紧锁地抿了口茶，抬头看我，眼里闪着跳动的火焰，但是旋即消失不见，起身向曹丕行礼。

　　他身着一袭墨蓝色直裾深衣，发上束冠，小有一八字胡须，眉头紧锁，眼神有些混浊沧桑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躲开他逼人的深眸，侧头望向曹丕，曹丕扬起不以为意的笑，挥袖示意曹植随意坐下便好。

　　“三弟身在他乡，音讯不通，日夜兼程赶来，还是未赶到大哥吉时，前些日又因为日夜赶路操劳，不小心感染风寒，病愈这才赶来祝贺，还望大哥莫怪啊……”

　　曹植最后半句拉长了声音，说得极为诚恳。

　　我微微一怔，曹丕却转头看了看我，微眯了眼，傲然又有些玩味的神色，道：

　　“你我是兄弟，自然是不会介意的，不过你嫂子毕竟不了解三弟，这祝贺，该是看看你大嫂的意思不是？”

　　我尴尬地笑了笑，只好揶揄道：“原来在大公子眼中，妾竟是这般小肚鸡肠。”

　　曹丕闻言，倏忽间愣了愣，剑眉一挑，颇为审视地看着我，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转而像曹植幽幽地说：“三弟你看，你这大嫂就是喜欢玩笑，调皮！”

　　“呵呵，是啊……”

　　曹植眉宇间凝着一股无奈而压抑的哀愁，周身的儒雅气质化作一抹虚张声势的倔强来，端详我片刻道：“看到大哥大嫂如此恩爱，三弟是多虑了，这便回去。”

　　话音刚落，曹植便要抽身离去。

　　曹丕面色如常，眼神却风起云涌，阴晴不定，似乎没有要挽留的意思。

　　待曹植到门口，曹丕忽然扬声说，如炬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我的脸颊。

　　他说：“多亏了三弟的诗，大哥这才上奏了个好封号啊！”

　　诗？

　　我重重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好像曹植是有在一次宴会里作过一首诗，诗中便有“宓妃”二字。

　　好像当时我就是从曹植口中得知甄宓的，还心心念念着要一睹芳容，没想到……

　　诗中人就是戏中人呐！

　　曹植在门口顿了顿，握紧的拳头又颤抖着松开，缓缓回头，目光扫过我和曹丕，只见他英俊秀气的脸上隐隐浮现一层无奈和愤怒，仿佛痛恨这整个大公子府，却又不得不踏入，有种身不由己而隐忍的孤寒与嘲讽。

　　“兄弟之间，不必客气。”他一字一顿地说，嘴角淡淡地冷笑。

　　看着曹植洋洋洒洒而去，曹丕微微一怔，傲然地转身探究般看我，表情明灭不定，复又背手俯视我，轻挑我的下巴道：

　　“过些日子，怕是不平静了……”他声音中的期待玩味多于惆怅。

　　此时的曹丕，眼神闪烁，放出精光，墨眸收缩，有种隐忍爆发的迫切。

　　我浅笑，白了他一眼飞快错开目光，挪开下巴，假意整理整理头发，转而问：

　　“怎么？你是不打算给个交代吗？”

　　曹丕微微蹙眉，隐现傲然又有些疑惑的神情。

　　我冷笑：“别装了，德衡还没回邺城，你难道不该解释一下这笔交易怎么做下去？”他的日子不平静，说实话我不太在意。我更在意乔莹的事。

　　曹丕一脸阴沉，面色由方才寡淡的好奇转化为深不见底的沉思，目光仿佛放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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