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鸿门

　　镜中，只有空空荡荡的房间，还有那影影绰绰的人影儿，被斜射进屋的光反射得有些刺眼了，突然显得有些热闹后的孤寂。

　　我轻抿了抿胭脂，看着镜中那殷红精致的唇，不由得勾起一抹自我欣赏的笑意。

　　我想，这应该是一场鸿门宴。但我和曹丕已经联手演了那么多场戏，我还是不知道这场戏里，我是作为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存在。

　　我有点期待。

　　开宴时已是入夜，严嵩赶着马车在司马门前停下，巧儿下车打着灯笼，阿碧扶着我下车，严嵩在前领着我们过司马门。

　　司马门守卫戒备森严，笔直站立如同雕塑。

　　圆盘儿似的月亮悄悄地藏进乌云里，天色黯淡了下来。

　　玄武池中幽幽的河水在黑夜里反光，哗哗的水声衬得宴会越发寂静诡异。夜风吹过河面凌乱我的发丝，轻轻提起我轻盈的孔雀绿纱衣。

　　巧儿等人低头默默退去。

　　没有丝竹乱耳，只见曹丕和曹植二人对面相坐，神色复杂而又泛着红晕。

　　“大嫂～你来了啊～呵……”曹植笑吟吟地望着我，眉宇间却微皱，显得有些无奈。

　　看样子，这是私宴，是在我来之前就喝了不少。

　　我依据礼数地向曹植点了点头行礼，然后踩着小碎步到曹丕身边轻轻坐下。

　　曹丕和曹植都不说话，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尴尬。

　　曹植今日着一袭深黑色直裾深衣，系墨蓝色宽厚腰带，没有束发，整个人在酒气之下有些放浪形骸之意。

　　他一个人喝着闷酒，喃喃自语着些听不太清的话。

　　或曰：“在天愿作比翼鸟……”

　　或曰：“执子之手……”

　　前言不搭后语，按倒酒壶或又舞拳借酒撒地，凭着昏暗的光线画出些凌乱的图案。

　　我见曹丕的神色如常，甚至是十分冷静地审视着他这位三弟，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便也暗暗为曹丕也斟上一杯烈酒。

　　曹丕愣了一下，眉头微皱地看我，倏忽地又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揽我入怀道：“多谢夫人！”

　　我附和地笑了笑，不尴不尬地为自己斟了一杯，余光里出现一道快速闪过的人影儿：身材魁梧，束发纶巾，疾步而走的模样像极了……

　　公瑾！

　　我立刻起身追了出去，我跟着那人影儿穿梭过大小庭院。那人腰上束着玄色绫长穗绦，系玉笛，外罩软烟罗轻纱，我更加确信那人……

　　可是公瑾他不是……

　　“喂！”

　　那人闻声似是重重一愣，我趁机疾步上前却发现那人带着黑色面罩，眼神幽深到复杂，似乎包含了所有凄婉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但是更多的是诧异。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手要去揭开面罩，那人敏捷地往侧面一躲，顺势从腋下溜走。

　　身后好像有人追上来，但我没心思留意，拔腿就追那人影儿去了。

　　也不知是兜兜绕绕了几个院子，我终于又和那人影儿交手。

　　我接面罩，他躲，几十来回我体力不支被他占上风。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没了耐心。

　　那人避开我的眼神和伤害，一句话也没回就又逃离，消失在司马门。

　　侍卫见了我又是诧异又是连忙行礼。

　　奇怪，刚刚明明是这里不见的啊！

　　他……究竟是谁？

　　我正疑惑之际，身后传来声声马蹄车响。司马门的侍卫如临大敌一般，眉头陡然竖立，握紧手中长刀做好前后弓马步。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听其中一个侍卫尖刀直指来者马车，怒气冲天地大喊：

　　“来者谁人！速速下车来！”

　　下车？

　　“宓姐姐！你等我！”

　　我重重一愣，下意识又瞅了瞅宫门上那三个砖红色的大字，神经如同被雷击中，浑身有种不寒而栗的颤抖感。

　　所谓司马门，一般是指天子之门或诸侯王宫门，除了皇帝，所有人过司马门不能乘车，就算是太子也没有资格。

　　曹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三国著名的司马门事件。

　　今日的鸿门宴……原来意在此！

　　那马车迎面而来，马蹄声加速，人影儿越发清晰。侍卫们做好防备连连后退布局，其中有人还不忘提醒我：

　　“宓夫人请找个安全的地方，吾等要例行公事了！”

　　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着空落落的，甚至有点闷得慌。

　　身后曹植一直在叫我，搞得我原本不打算插手的心纠结万分。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吗？二虎相争……

　　但是曹植是无辜的啊？他是被我连累的！

　　谁叫他一根筋呢？活该！

　　他喜欢的是姐姐啊？是我利用他在先的！

　　可他老爹还害死了公瑾呢！父债子还！

　　曹丕也可以还啊！

　　他得还，但是不是现在……他是要当帝王的人！他还可以帮到我对付曹操！

　　曹植不可以吗？曹植对我可是比曹丕真心得多，也好控制，难道他不可以帮我对付曹操吗？司马门事件直接导致曹植失信失宠……

　　帮他？还是……

　　不帮他？！

　　车轱辘极速飞转，像极了巨石滚滚而来，我如梦初醒，转身连连大喊：“曹植！你不要过来！”

　　“你快下车！”

　　“这是陷阱！快下车！”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但那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的痕迹，侍卫们步步逼近让我寒毛几乎竖起来，吼叫得胃都快吐出来了。

　　侍卫们一发现来人是曹植，都大惊失色，进退两难。

　　我见站在原地不行，立即腾空一跃越过侍卫，来到马车前，猛然间对上马儿幽黑惊惧的眼珠子，吓得我也忙倒退一步。

　　“宓姐姐快让开！”

　　曹植在车上扯着缰绳，但是似乎马儿更加兴奋了，嗒嗒了马蹄仰后嘶叫，又发了疯似的往我冲来。

　　我心下一惊，酝酿了此生修为与内功，一手按住马儿的头颅，一手钳住马脖子。

　　马儿惊叫一声，吓得侍卫们也不知如何是好。惯性使得马车后抖了一抖，曹植的神色依然处于惊慌与茫然之间。

　　我说到底还是个弱女子，终究是螳臂当车，眼看着身后被马车逼近划出一道深深的黑色鞋印！

　　眼见着车子就要抵达司马门，我用尽全力叫侍卫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拖住了马车。

　　正要叫曹植快快下车，突然马儿一声嘶叫，冲过我和侍卫直接穿过司马门！

　　我僵坐在原地，目光呆滞得望着那马车驶入浓重而迷离的夜色。

　　“宓夫人，你没事吧！”侍卫赶紧起身，一副想扶我起来又胆怯怕事的模样。

　　我不禁冷笑了笑，耳畔霎那间响起金属划着地面的声音，“嘶”地一声，余光里闯进一个长长的黑影儿，伴着点点火光。

　　侍卫们脸色惨白，吓得赶紧拿上大刀防卫。

　　我抬眼看像那黑夜里出现的人，乌黑的头发迎风凌乱，瞳孔亮如寒星，莫名地透着些幽怨。

　　他是要杀人灭口吗？

　　我惊得一下子从地上跳起，轻唤曹植的名字。

　　他的步子微微迟疑了，眸子里突然闪过异样的东西，嘴角扬了扬，又划着剑一步步靠近侍卫。

　　“三……三公子……咱们有话好好说……”

　　“三公子饶命啊！饶命！”

　　我手心一紧，刚要脱口而出的话还没出口，一道银色的强光便刺入我的眼，我下意识歪了脑袋躲开。

　　夜风很轻很温柔。

　　“轰隆”一声扬起万千尘土。

　　死了？曹植杀人了？

　　我忐忑地睁眼，只见一侍卫已吓得跪倒在地，地上一片明净，没有半丝血污，只一缕发丝飘然着地。

　　我内心长叹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抬眼看曹植。

　　他站立在夜色之中，目光幽长冷静，又透着一抹洞悉一切的超然。

　　他忽然直视我，眼神瞬间清亮坚定，毫无醉意，语气决绝：“今夜擅闯司马门之事，速报！”

　　话音刚落，曹植的宝剑从手中滑落，碰击地板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侍卫重重一愣，左顾右盼地对了下眼神，这才半鞠躬半惶恐地跑去禀告曹操。

　　司马门空空荡荡，夜风卷地而起。我看着曹植修长的身影，竟觉得有一丝寒意和怜惜。

　　“子健……”

　　“陪我走一段吧……”

　　他忽然低声说，像是感叹，更像是请求。

　　我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跟上曹植的步子，与他并步在浅淡月光下，深色的服装夜色里更映出他儒雅而愁苦自嘲的面孔。

　　“为什么这么做？”我问。

　　曹植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声音不同于往日那般的清脆，语气里透着些无奈。

　　“欠他的……还清了。”

　　我重重一愣。

　　什么叫欠他的？曹植欠了曹丕什么吗？不都一直是曹丕在抢曹植的东西吗？

　　不论是朝政地位，还是说……我！

　　我的思绪迷茫中，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答案，曹植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我侧头望着他，幽深的眼眸里透着倔强和哀伤，让人不忍心再刨根问底。

　　“那日……是你闯入萁园，今日，我闯司马门……呵，咱们还真是有缘……”曹植的嘴角扬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继续道：“可是你……为何没有等我回来呢？”

　　“什么？”我眼里充满疑惑。

　　曹植的声音有些飘忽，一双星眸隐隐闪烁地望着我，像是在期待什么，但是旋即化为一抹不可捉摸的哀伤，“那日是你说，我只有得到更大的功勋，才有资格向父亲讨要你，可是……”

　　我重重一愣，疑惑的表情霎那间僵住。

　　难怪……

　　曹植突然就领命离开邺城，偏偏，又是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离开。若不是没有办法，我怎么会和曹丕做交易？！

　　曹丕……

　　我突然想到，乔莹那件事我不是没有找过外援，可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信，而那时曹丕那么傲然肯定我一定会去找他合作……

　　因为曹操把曹植调走了！

　　难道一切……都是曹操算计好的！他故意让曹植不知我的处境，不知乔莹与我一般模样……

　　曹植若是知道，一定会舍命保住乔莹的！曹操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得手！

　　我好像知道了惊天大秘密，一时之间又激动又惋惜后悔，刚要说话就被曹植一声冷笑打断。

　　他说：“我们确实是有缘，可惜……无分……”

　　说罢，摘下腰间的锦囊扔在冰冷的地板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长廊里……

　　那夜之后，曹操大怒，旧疾复发，身体日渐衰弱。曹植失宠，朝中地位一落千丈，几乎鲜少露面。

　　公元217，曹丕如愿被立为世子，势力如日中天，蓬勃发展。奠定朝中基础过后，曹丕的眼光自然而然地盯向了天下。

　　公元219年，刘备阵营黄忠杀死曹操猛将夏侯渊，刘备正春风得意，紧接着命镇守荆州的关羽发动了襄樊之战。

　　邺城上下的气氛也十分紧张，曹操召集众臣连夜上书到许昌请兵，多次不得回应。

　　于是曹丕毛遂自荐，借探望新皇后之名前往许昌。

　　世子府里，巧儿昼夜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阿碧和严嵩更是交代府里人要守本分，万不可多生事端。

　　我本无意插手这件事，但是后来在洛园偶遇德衡。

　　那日天空清朗得似碧玉琉璃，玄武池边的薄雾难得散去，露出一片空旷而虚无的天空。

　　我已是几年没见德衡了，他身上挂着个通透晶莹的玉笛，颇有些眼熟，但终究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初见他时竟有些尴尬。

　　他见我时也有些不自然，怕是因为乔莹的事还没有给我个交代。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也释然了，况乎，这件事怪不得德衡，我也便只是浅淡一笑，简单问候他。

　　“世子妃这些年来可安好？”

　　德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恭敬和无奈，微微低头向我行礼。

　　“吃好，睡好，身边人…一切都安好。”

　　身边人，指阿碧。

　　我知道德衡心里藏了一个人，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在他偶遇我的那一刻，看到我身边没有随侍，他黯然神伤的表情出卖了他。

　　我笑道，“劳烦大人挂念了。”

　　德衡浅浅一笑，多了那些年来没有的那份深沉与稳重。

　　是啊，都成熟了，这一晃，我都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了，盛气凌人的架势收敛了不少。

　　“你怎么没和世子一起去许昌？”我问。

　　德衡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惋惜，而后是唏嘘，憎恶，最后化为一丝平和。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夫人……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投靠曹丕吗？”他问我，眼神幽长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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