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决堤02

　　曹丕靠我越来越近，把我逼到了屏风上。

　　“你喝醉了……”我刚要抽身，曹丕步步紧逼，将我一步步往后逼。

　　我手足无措，打翻桌上的酒壶，刺耳的声音惊得小跳出几步。

　　曹丕又冷笑了一声：“你这么怕我……”

　　我被方才的失控吓得不轻，忙伸手扶住桌子，又偷偷移开几步。

　　曹丕虽然眼神清亮了，可也是脚步不稳，我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生疏而又酸涩般地苦笑起来。

　　这时，小李子在门口恭声叫道：“夫人，贵嫔娘娘那儿找人，说是陛下来了您屋里？”

　　屋内黑漆漆，半晌未有一点儿动静。小李子又重复了一遍，曹丕才开口传出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冷冷道：“去回贵嫔，就说朕……今夜在宓妃这儿歇下了……”

　　什么？留我这儿！

　　你说留就留吧，曹丕还非得公之于众，这不是摆明让我被后宫之人五马分尸吗？

　　小李子为难地在门外跺了跺脚，想来也跟我想的一样。

　　他偷偷开了个门缝瞅瞅，见地上湿漉漉，茶壶碎片满地，后怕地吞了口唾沫看向我。

　　我轻笑了笑打破紧张气氛，招呼小李子进来：

　　“陛下说笑的，贵嫔娘娘今日大喜，陛下怎么可能故意气娘娘呢，陛下只是有些东西落在本宫殿中，小李子，陛下有些醉了，你把陛下送去贵嫔宫中吧！”

　　小李子怯怯地扫视了一眼屋内，刚开门要踏进一步，熏人的酒气就让他皱了皱眉，端然不动的曹丕喝道：“滚出去！”

　　月光随着大开的大门，倾泻在他身上，地上横七竖八的茶壶酒壶碎片泛着冷光，却都比不上他此时冷厉的脸色。

　　小李子瑟瑟发抖着，赶紧关门溜走，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死寂。

　　曹丕坐下，沉默了许久，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骤然拍了下桌子，桌子裂出一道痕迹，冷冷道：“凤倾你好样的！你问我究竟要怎样？应该我问你！你究竟想怎样！

　　你难道觉得，我退让了曹植的事，退让了刘协的事，我连立后的权利也没有吗？

　　你是打算今夜将我送与郭嬛，你与她冰释前嫌伤了我方才安心吗？只要你现在一句话，我再不踏入你这昭华殿半步！”

　　我低着头沉默无语，忽觉得身上寒意侵骨，紧裹了裹衣裳：“与三公子和山阳公并无干系。”

　　曹丕赫然从衣袖扔了一个娟帛在我脚下，里面滑溜溜地滚出一枚成色上佳的玉扳指：“你该和朕解释解释。”

　　我捡起娟帛，就着月光凝目看去。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我的心里重重一怔，走到他身前问：“这是三公子的赋？”

　　曹丕目视着我，颇有些嗤笑问：“看，我还未说是三弟的赋，宓妃这就明了了，兄嫂和叔叔……果真是默契！

　　前不久赐婚与他，抗旨不遵，却给我寄来这娟帛，我自以为，已经退让得够多，答应过父亲，一定会保他性命，可是如今他这般挑衅任意妄为，我该如何做？”

　　我道：“他也许是觉得还不到成家立业的时候。”

　　他冷笑道：“不是时候？你没有看到上面写着‘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吗？若是不到时候，还会心心念念一个人到天明？他是三弟，从小我都让着，这次我也让着，但是刘协呢？刘协不过是丧家之犬！你为什么放不下他！”

　　刘协？我和刘协有哪门子事儿？

　　我还未张口，曹丕已经回到榻上要霸占我的床。

　　我有气又好笑，一怒之下当场摔碎了玉扳指，扔了娟帛。

　　我吼道：“若不是因为你囚禁曹节我需要费尽心力助她出宫？”

　　曹丕一下站起，满脸的酒珠在月色下泛着莹光，他双手握拳，不停颤抖，惨笑道：“帮助曹节……还是协助刘协，这些年你做的什么，别以为没有人知道！我知道，你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我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都等着我的江山葬送，你就好逃离这里，逃离我！”

　　曹丕闭眼长叹了口气，沉痛地道：“你猜得没错，绫儿是六妹的孩子……但是你又没有想过，她是前朝皇后，若是有子嗣会是什么下场！她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刘协的影子！

　　这么安排，也是在尽力弥补荀家，弥补你，我尽余生之力待你，可你为何就那么残忍？我一再退让，你却一再挑战我的底线，谨小慎微也许可以换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你怎么不明白，根本不可能！你和我，是捆绑在一起的，结局早已注定！”

　　结局早已注定！

　　我仿佛被当头一棒，心里被巨石压住。

　　原来我所做的一切，曹丕全都知道……

　　我苦笑道：“你既然那么明白，可怎么还不知郭嬛的为人，你知不知道？今日之事，她必然恨我入骨，巧儿没有安生日子的！她可是你一手带进宫的！巧儿根本不怕死亡，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我们会不要她，她来到我这里，谈及你的话没有一句坏话抱怨，你于她而言就是希望，可你怎么能自己硬生生地夺走她的一切呢？你明知在那样的场合下她没有选择权！”

　　曹丕脸色骤青，猛然踢翻屏风：“那你可知道今日郭嬛被下毒！”

　　我重重一愣。

　　窗外一道闪电吓得我不禁全身颤抖。

　　我后知后觉地回想当时巧儿的反应，确实是颇为古怪……

　　难道，她是为了我？

　　“殿上那么多人，大不了彻查！没有人会蠢到自己在进献的食物里下毒的！”我挺了挺腰板，总觉这话有些耳熟，但是没有多想，转而道：“我得把巧儿要回来！”

　　曹丕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你以为……郭嬛的封妃仪式被破坏，她会放过你？放过巧儿？”

　　我眨巴着眼。

　　这么说……郭嬛也知道，下毒的并非我……

　　那么……下毒的人就是冲她来的！

　　我一惊，抬眼望向曹丕，一下子没了底气：“那……巧儿，能要回来吗？”

　　曹丕沉默了片刻：“暂时不能。但这也不是坏事，巧儿眼明心亮，倒是免了我安插细作在郭嬛身边的心思……”

　　与曹丕说这么多话，我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此刻窗外月光穿过雨后夜色，明朗皎洁，他慵懒地躺在榻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拍拍身旁的台阶。

　　“倾儿！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我沉默半晌，“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

　　曹丕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仰头看向白茫茫的床幔，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道：

　　“从前……有一位商人，娶了两位夫人，大夫人生了大儿子，二夫人生了两个儿子。

　　商人最爱大儿子，商人的大儿子很能干，总能帮助他处理许多商业杂事。

　　后来有一天，三个儿子与父亲一同前往宛城招揽生意，大儿子不幸被土匪绑了去，遇害……从此商人的家就支离破碎了，大夫人因为儿子去世而离开，商人父子母子兄弟之间反目成仇……”

　　曹丕讲到这里，情绪十分抵触，甚至眼睛里冒着熊熊烈火，好似一不注意就可能烧了这宫殿。

　　“为什么大儿子死了，都反目成仇了？”我问。

　　虽然曹丕说了那么多，可我愣是一句没有听懂，反复琢磨几遍也才恍然大悟。

　　曹丕冷不丁地扬了扬嘴角，笑道：“为何？我也想问为何？”

　　曹丕忽地沉默了，我也沉默了。他没有继续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长叹一句：“我累了……”

　　夜，不知何时安静了。雨停了，电闪雷鸣消失，一切好似不曾发生，只有窗外溢进来的淡淡土香混合在酒香里，让空气清新淡雅了许多。

　　曹丕躺在榻上和台阶的连接处不动了，好似是真的睡着了。我打了个哈欠睡意浓浓，抱了被子盖身上趴在桌上睡。

　　半夜，曹丕还在睡梦中呢喃挣扎着，吵醒我。我抓狂地一把把被子扔桌子上，低头却瞥见肩头那龙纹披肩，鬼使神差地就气消了，取下身上披肩悄悄地给他盖上，继续回桌上睡觉。

　　旦日，醒来时我下意识先去看床榻，但已空无一人。

　　窗外微微亮，好似蒙上了一层了灰纱，在水汽朦胧里隐约透着黎明的金光。

　　屋中依然碎片满地，凌乱不堪。

　　阿碧一进来便是尖叫着问我：“昨夜这是怎么了？！”

　　小李子清咳了咳，反倒一点儿不惊讶，不断暗示着阿碧少说话，然后安排着其他侍女进来打扫，换新桌子，叠被子，开窗，端面盆，进早膳……

　　这还是我有了曹丕夫人头衔后，第一次有那么多人一次涌进，第一次见识到郭嬛口中我宫中的那除了巧儿的另外九人，却怎么了开心不起来。

　　以前我只知道我昭华殿有许多丫鬟太监，但是我基本都不召唤，今日怕是小李子想着昨夜的事，以为要伺候曹丕吧。

　　“夫人，今日午时之前，骠骑将军就到宫门接小公主，夫人可要通知陛下，一同前去送行？”

　　阿碧一面替我梳头，一面问我。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黑眼圈也是粉底都没遮住。

　　“阿碧……巧儿，可怕回不来了……”

　　阿碧梳头的手骤然顿了顿，却还是勉强地笑着：“没事儿！夫人心里自然有数！相信这样对巧儿才是最好的！”

　　我一愣，轻笑了笑：“梳头吧……”

　　阿碧点了点头，继续梳着，随后挑了件浅黄色的大水袖襦裙。

　　天色还早，绫儿还没有起床。这次我去叫小家伙起床，还软糯糯地在床上四仰八叉，时不时砸吧嘴流着口水。

　　兴许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母妃！吃！”

　　我不由得一愣，与奶娘对视。

　　第一次，绫儿口齿清楚地叫了我，我的内心好似从没有过那么激动，不知不觉就笑了，奶娘刚要迎合我来的目的轻拍绫儿的被子，我便摇头示意。

　　那小家伙正睡得香，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对奶娘说：

　　“醒了抱过来吃早膳。”

　　奶娘恭敬地点头，我回头瞅了瞅那枕头上歪歪的小脑袋，心里有些说不出地复杂，蹑手蹑脚地离开。

　　一想到那个机灵的小家伙就要离开我了，心里颇有些难受。

　　她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表情，好似都能给人带来治愈的感觉。

　　她的眼睛里，有我想捕捉而永远却道不了的世界。

　　约莫到了辰时，天色大亮，开了窗屋里空气清新不少。

　　奶娘抱着绫儿还未入殿，便在窗外停下。

　　她仰头指着那天上，在奶娘激动地窜动。我顺着去看，东方出现了一缕缕七彩的光，汇成一道绚丽的彩虹。

　　“哇！好奇特的光啊！”阿碧不由得感叹，“阿碧活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真正的五光十色呢！”

　　小李子也闻声过来看：“真的耶！好像一架彩色的桥……”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顺着那光划出一个弧度来，突然惊叹：“啊呀！桥的这头不正是夫人的窗前吗？另一头是未央宫！”

　　阿碧诧异地和小李子对视一眼，又瞪大了眼睛看向我，气氛颇为古怪。

　　我约莫是知道这话里的话，淡淡一笑着出门接绫儿：“角度问题罢了！”

　　阿碧和小李子在原地捉摸着，后知后觉才发现我出了殿。

　　绫儿见我时，双手便长成大喇叭状让我抱。

　　“绫儿今日可是不想再吃蛋羹了吗？”我笑问，抱着她往回走。

　　绫儿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笑嘻嘻地忙点头。

　　绫儿上了桌还是和往常一样爱折腾，但是我和阿碧小李子在饭桌上却没多吃几口。

　　也不是食膳不合胃口，而是根本没有胃口。

　　绫儿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是她在宫中最后一次早膳了。

　　过后，她的母后便成了别人。

　　虽然绫儿不是我亲生的，但是这半个月相处下来，我的生活因为她多了许多乐趣和生气。

　　不止是我，我想阿碧也是的。

　　这时候的曹绫越欢腾，我们就越是难受。一口也吃不下了。

　　早膳后，我故意在房里静坐了半晌，让阿碧带着绫儿在院子里玩耍。

　　待时间迫近了，小李子便来提醒我说：

　　“夫人！骠骑将军已到宣武门候着了。”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起身地一瞬忽地想起什么，忙问：

　　“绫儿喜爱的那些石头可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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