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丧母（3）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波一波，扎堆儿挤进门来，哭得稀里哗啦。一会儿烧完了纸钱，走出来，彼此又在一起说说笑笑，把那份佯装出来的沉痛和悲哀顷刻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母亲顺利地入土。

        亲朋四散。

        只有妻儿子女，跪在新垒的坟茔前，烧着那些看似永远也烧不完的纸钱儿。

        纸钱儿飞上了天，借着风，悠悠地飞向了很远很远的远处。

        阮籍的儿子尚小，呀呀学步。

        小儿手里拿着一根纤细的柳条做成的哭棍跑来跑去。看到娘和姐姐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着实受了刺激和惊吓，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荒草地里，也哇哇地哭起来。

        小孩的哭声清澈、透亮，又那么撕心裂肺，让人不忍猝听。

        酒醒的阮籍，终于睁开了眼睛。

        家里空荡荡的屋子，寂静无人。

        再听不到母亲的唠叨和咳嗽，听不到母亲踉跄前来的脚步，看不见母亲蹒跚的背影和孱弱的身躯。

        时光像一炷插在香炉里的香，端端直直地立着，悠悠地吐出烟雾。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之下，人就毫无觉察，毫无防备，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等有一天，猛然抬头，发现世界突然清冷得好像一抔余留在香炉里的灰烬。

        一切都远去了。

        没有了母亲的阮籍，望着阒寂无声的家，心里寡淡得厉害。

        妻儿子女上坟回来了，几个人相扶相搀着回来。

        阮籍看见乖巧懂事的女儿拿来丝帕给她娘拭泪。儿子在娘的怀抱里，终于止住了哭声。院子里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

        一个其乐融融的家。

        只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将近傍晚时分，阮籍一个人去给母亲上坟。

        跪在母亲的坟茔前，被荒寂的枯草包围的阮籍，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得很用力，五脏六腑都在用力，震颤的无止息的嚎啕，几近让他昏死过去。

        一口浓烈的鲜血自腹腔喷吐而出，染红了周围的荒草。

        坟堆里安睡的母亲，已和他隔了阴阳隔了昏晓。

        吐了数升鲜血，虚弱乏力的阮籍，躺在新垒的坟茔前，大口大口地喘气。终于不用再做给别人看，不用再在那些无关的人面前装腔演戏，他要好好缅怀一下母亲了。

        虚弱的阮籍，通过幻觉回忆往昔，母亲的形象就变得无比地清晰起来。

        外表柔弱内心强大的母亲，在她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因为父亲早亡便开始守寡。

        那时，母亲肚子里怀着他手里抱着他的哥哥，内心茫然地如同一个迷雾重重的天，望不到前路。母亲独自养大他和哥哥，教他和哥哥读书识字，用确凿的言辞和故事对他塑造了一个大文豪的父亲的形象。父亲阮瑀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也是“建安七子”之一。父亲的文辞风流，在当时的洛阳名气很大。

        老来的母亲常常对他说起这些，脸上透着一股安详之色。

        阮籍费力地起身，出了坟地，一步一缓地往回走。

        黑魆魆的天，星星还没有出来。

        他想，母亲走得这么急，定当是找寻早年消失在人间的父亲去了。隔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母亲有多么想念父亲，想念那个在他心中总是虚无飘渺的男子的身影。他想人间很黑的时候，阴间就一定很亮。

        那么，母亲在阴间兜转寻觅父亲的途中就不会轻易地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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