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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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整期,季锋再没工夫出去玩。全队倒完时差,就开始紧锣密鼓地训练。整个冰场被排了严格的时间表,以供各个国家的队伍上冰训练,提前适应。
期间,朴具里竟然发了几次微信过来,还提前用软件翻译成中文。没聊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是一些问候或是分享美食。
不知道为什么,季锋觉得,这位韩国的天才少女,颇有一点江为止的风格,十分擅长自言自语。
碍于情面,季锋会回复几句,但是话里话外,都有点儿冷漠。这倒不是季锋针对她,只是本性如此。
所以,从这点而言,江为止还是非常了不起的。起码能和冷漠的季锋混成不错的朋友。
谢菲尔德的冰比较黏软,季锋试了几天,都觉得不太适应。
季锋比较喜欢硬硬的冰,这样踩上去比较有实感。
赛前又一次试训结束,季锋拎着冰刀,坐在场边擦刀刃。
齐择走过来,说道:“我帮你磨一下冰刀吧,这儿的冰实在太软了,你这刀刃厚度得改改。”
“不用。挺好的。”
齐择摇摇头,很不赞同:“你以前滑户外冰多,咱们首体的冰也硬,猛一滑这种软冰,应该不适应吧。”
季锋愣了一下。齐择所谓的“以前”,的的确确是很久之前了。
东北的小城市,滴水成冰。老教练起个大早,凌晨就去浇冰,浇冰的小推车老旧不堪,老教练就这么用了很多年。
季锋他们还是小孩儿呢,当时都嗜睡。何况是大冬天,冷得要命,谁也不愿意起床,老教练把门都快拍碎了,孩子们都不太愿意起。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小队员都出门去,冷风扑上来,浑身都被吹透了,不用催,自己就火速跑去热身上冰了——太冷了啊。
在那样的天气里,户外的冰都是脆生生的,一刀踩上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爽感,就像是秋天踩了一堆枯黄树叶似的。
那种硬冰,就得尖尖的刀刃才行。
季锋手劲儿有点小,齐择就经常帮她磨刀。
齐择对器材有点研究,这在当时也算是少有。他对器材的要求十分苛刻,经常钻研冰刀和冰场的搭配。
季锋还陷在回忆里。
齐择似乎看出她迷茫的眼神里的含义。
他坐下来,把她的冰刀接过来,认真地擦干净。
残冰碎雪,遍地狼狈。
湿漉漉的地毯。
深深浅浅的水渍。
耳畔喧哗,往来过客。
他们像从前一样,并肩坐着,齐择温柔却也不爱讲话,季锋也沉默。
他们总是沉默地坐着,沉默地结伴,沉默地训练。
齐择待人比季锋多三分热情,却也是带着冷冷的底色。
而现在这一刻,季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仇恨齐择是一件很没趣的事情。
季锋笑了一下。
她说:“那就麻烦你了。”
齐择磨的冰刀还不错,第二天季锋再上冰,就觉得舒服多了。
她分一只蝴蝶酥给齐择,两个人开始聊即将开始的比赛。
齐择说:“朴具里这个赛季成绩真的提升很多,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多关注一下加拿大和意大利的选手。她们临场反应真是不错,算欧美系里滑商高的了。”
季锋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朴具里的成绩已经一骑绝尘,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季锋暂时还没有想跟她一争高下的能力。
保铜争银是季锋的目标。
比赛日很快就来了,走出更衣室,季锋拎着头盔,吸了吸鼻子,她今天有点感冒。
刚准备上冰,就看到江为止很猥琐地缩在场边。他刚比完预赛,披了个羽绒服,潜伏在出口,远远地看到季锋,就窜出来吓她。
季锋早就看见他了,自然是白眼奉上。
“我告诉你啊。”江为止小声地说,“我看到朴具里和她队友吵架来着。”
季锋拿头盔砸他,一点也不手软。
“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八卦。”
江为止无辜地说:“这是前线战报,ok?你们等会还得一起比赛呢。”
季锋挤出来个笑容:“那谢谢啊。”
她把冰刀套摘掉,扔给江为止,这才上冰。
预赛挺顺利的。她这个赛季磨练下来,基本就是稳稳滑进finala的水平。
至于上不上领奖台,那是看天吃饭。运气好点,前面搞点意外,她就上台领奖了。若是沉闷型的比赛,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选手,不至于吊车尾,但是也排不上前三。
等finala的时候,她在包里翻找香蕉。比赛时补充体力的最佳选择,运动员包里基本都会备着。
她摸了半天,没找着,想起来好像还在更衣室,就拐回去拿。
远远地,听见里面吵架。
季锋听着像韩语。
听不懂,但是很明显,那几个韩国运动员发生了十分激烈的争执。
季锋想了想,感觉自己不该进去。
她正要折返回去,里面的人倒是先出来了。
几个k国女运动员,脸上犹自带着愤怒。
别的季锋听不懂,西八两个字还是听懂了的。
在骂人。
那几个人看到季锋,也没收敛,其中一个还拿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季锋,才趾高气扬地说:“sorry”
头都没回一下。
季锋简直是哔了狗,当即回嘴,骂了一句国粹。
虽然对方未必听得懂,但是气势这种东西可不能输。
话音刚落,朴具里就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看到季锋,却是条件反射地挤出来笑容。
“hi!”
她笑得带了点讨好。
季锋无意掺和他们国家的短道速滑队内纷争,点了点头,就进了更衣室取东西。再出来时,朴具里竟然还在走廊等着她。
季锋有点头疼。
这人想干什么呢。
朴具里倒是没说话,她就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季锋后面。
她是个短道速滑场上少有的高个子,此刻却像个小宠物。
季锋一边走一边吃香蕉,没问她怎么了。
准备入场了,朴具里就拉了拉季锋的手,特别真挚地说了一句:“sorry”
然后她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场去了。
镜头捕捉到了这一瞬,虽然录不到她们俩说话的内容,却很清楚地看到,朴具里握着季锋的手,亲昵极了。
转播的解说们不约而同地表达了疑惑:“这是两个关系特别好的运动员吗?”
连江为止都被这拉手闪晕了:这不是微信刚加上一周不到么?朴具里有啥自来熟的社牛吗?
季锋倒是没空想这些。这次1500米的决赛,竟然站了7个人,算是特别挤了。
起跑枪声响,她背着手,在后面挂着,没打算去争前面的位置。
季锋最近在尝试各种战术,想试试自己的极限。
上一场试了试套圈,因为无人打配合,很快就落了下来,颗粒无收。
这次她想试试后发制人。
她在后面滑得很稳定,保持在第6名。
朴具里这次却很主动,一开始就抢道很积极,一反常态,并且把速度给带得很快。
季锋在后面都有点吃不消了,但是又不能看优势扩大,便准备提前超越。
没想到,另两位k国选手也开始起速。
她们俩互相配合,一个封锁内线,一个占据外道,同时加刀,把后面的路线挡得严严实实的,她们起速猛,才第三圈就把速度戴起来了,很快就超上去,牢牢占据着第二、第三位。
前三名都是k国选手,按照常人所想,她们三个已经成功汇合,也该打打配合了,说不定能包揽前三呢?
没想到,朴具里却很强硬,继续疯狂提速,把冰刀踩得像是要毁灭世界似的。
她完全摧毁了比赛节奏。
这是一场宣泄,毫无战术可言的宣泄。
朴具里随心所欲地提速,然后又突然降速,她像是玩游戏,把身后两个k国选手耍得团团转。
身后的人不敢不跟,但是朴具里的速度实在是变幻莫测,这么滑了两圈,其中一个选手就控制不住速度,在出弯道的时候摔出去了。
摔了个k国选手,位置就空出来了,季锋等的就是这个空当儿,加了两刀就上到第三名。
身后还有四个人。
朴具里似乎用余光扫了一下身后,忽然又把速度拉起来,季锋咬咬牙跟上她。
她不打算放弃。
前面的k国选手也没有。
朴具里的体能好像多得用不完,不知疲倦。她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变形,摆臂、滑行、扶冰。
她不累,也没有要和身后同队的k国选手打配合的意思,反而是嚣张地任意滑行。
季锋视线有点模糊。
这种比赛对于她而言,是一种羞辱。
她知道朴具里具有统治力。
她从来都知道。可是直到今天,季锋才知道,被人戏耍的感觉。
季锋莫名想起幼年的时候,她去煤矿找父亲。风沙很大,卷起来黑乎乎的泥沙。
她很少来这里,父亲说,这边人太杂,又到处都是矿土,呛得很,因此不许她和母亲来这边探望。父亲总是住在宿舍的大通铺,发了工资,就回家去,给季锋买糖,买文具,买新书包。
季锋举着一张奖状,到处找着父亲。
这是她第一次拿奖状,是学习标兵,她终于拿了双百分。
她好像从没有这么迫切地去见父亲。
小小的季锋,绕过一个个矿土堆,筛着砂石的男人们好奇地看着她。
他们都有着黑漆漆的脸庞,穿脏兮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叼着烟,凑合带着质量不大好的安全帽。
季锋一一辨别,找不到父亲。
她有点害怕。
忽然,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她攀上一个土坡。
她听见父亲卑微的声音。
她看见灰蒙蒙的天,乌黑的煤矿小厂子,十几个男人,四散开来,或站或立,哈哈大笑。
他们真开心。
他们像做游戏,把一个饭盒扔来扔去。
那上面还贴着个色彩鲜艳的大贴纸。是hellokitty的不干胶贴纸。
是季锋亲手贴上去的。
发了工资的父亲,给季锋买了一张不干胶贴纸。依稀记得花了五毛钱。母亲很不开心,但是父亲却说:“孩子要,就给她买呀。”
“别的又买不起。贴纸总要买给她的。”
季锋把最大的一张贴纸撕下来,小心翼翼地贴在父亲的饭盒上,把每一个角抚平。
每次父亲回家,母亲都会把那个饭盒塞满,有时候是排骨,有时候是炸鱼。
父亲背着饭盒离开家。
他从没说过,他在煤矿,是这样过生活的。
他们不知疲倦地把那饭盒丢来丢去。
父亲不知疲倦地在人群中折返跑动。
天还是灰蒙蒙的。
季锋在那里呆了很久,久的连她自己脸上都落满了煤渣灰土,眼泪掉下来,拿手背一擦,都是乌黑的眼泪。
她回家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她的白色校服全被弄脏了。
妈妈烧了开水,帮她洗澡。她的发丝里洗出来很多煤灰,连鼻孔里都是黑漆漆的。
故事的最后,在氤氲的水汽里,白茫茫的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
季锋伏在妈妈的肩头,小声地说:“他们是不是在欺负爸爸呀?”
母亲抱着她,眼泪低落在季锋肩头,顺着脖颈留下来。
母亲说:“你看错了。”
她看错了吗?
那是记忆里的父亲,木讷,不善言辞,遭人欺负。
他死掉的时候,季锋想努力回忆起那些脸庞,那些欺负过父亲的人的脸庞。可是她想不起来。
她只能想起父亲被人戏弄的狼狈。
那笨拙的,奔跑的身影,是不是和此刻的自己一样。
她也笨拙地追逐着一个人,像被戏耍,也被抛下。
朴具里在前面滑着,姿势标准,体态优美,她甚至还扶了下护目镜,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这群人。
季锋终于还是变成一个小丑。
最后一圈,警铃大作。
季锋却已经耗尽力气。
她明明滑在洁白的冰场上。
但是她感觉自己鼻子里都是难闻的煤土味道,头发里也藏着洗不干净的煤灰。
季锋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直接倒了下去——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
她的冰刀仿佛是磕在了冰面,也许吧。
她倒的时候连保护动作都没有。
季锋的身体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的手好像还在扶冰,人就已经摔出去。
尖叫声,呼喊声,好像都听不见了。
她躺在冰面上,看见冰场吊顶上刺眼的灯束。
季锋闭上眼睛,眼前还存着灯光的残影。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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